身边的微云已支持不住倒地，压抑的呻吟从她淌血的嘴角溢出，持剑傲立的緇衣男子身形狠狠一震，粘稠血腥的液体不断滴落，眼前渐渐被染成吊诡的红。

他想起从前，那么久那么久了的从前，他表达不出疼痛，甚至于不能说出悲喜。

他想起自己又被逮到躲懒，夫子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的：“赧官，到弘文馆不过三四十步，这么近你要走到快下课吗！”自己嘻嘻笑着：“董夫子今日不是讲南华经，正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夫子不以为远，我却深以为远呢。”把夫子气得只是顿足。

父亲知道后责罚他，他自己狡辩不成，被罚在弘文馆前脏兮兮的泥地上“忏悔”。但他才不怕呢，因为他知道才不舍得真的责罚他，所谓“罚跪”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董老儿看看。

几位哥哥跑来凑去：“小九，庄子的话竟然这么有影响力，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

“哥哥们莫要笑话，我九小爷岂会屈从于父亲的淫威我这是在追求其不为免得所累不为生死所迫，无为无形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自在之境。”

六哥哈哈大笑：“正是呢！九小爷你逍遥于天地之间，曳尾于污渎之中，真正是大快平生！”

他气呼呼道：“我若是曳尾的乌龟，六哥你就是四足就是天的牛马，如今被那些酸腐文人们装上了辔头牛轭，还在这儿自鸣得意呢！”

父亲早掌不住笑了，一把捞起自己笑到：“咱们赧官，要做这全天下最最恣意的人，最最逍遥快活的人，阿爹要你骄傲放肆，却有足够的本钱张扬一时。”

“阿爹说得好听，小九这是‘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覯闵既多受侮不少’，哥哥不疼爹爹不爱的娃娃真是天可怜见！”边说边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

“九弟你可真是够了，拽文拽到现在，我们赶来看你，倒要受你排揎数落，你是不是读书读傻啦！”

“呜呜呜……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个书袋好像掉得不对……”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弘文馆内外皆是欢声笑语。

如今自己持着剑，勉力支持着不肯倒地，透过眼前吊诡的红可以看见大队大队乌央央的人马。

北风这样凉雨雪这样紧，听来如同呜咽如同瀚海悲歌。自己这样无助无告地站在曾经情同手足的二哥面前，是什么把自己和哥哥们挚友们从至亲至爱的身体上拆解下来，究竟是什么呢，又或者，根本什么也不是。

根本什么也不是，还是，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原因呢？

是因为自己和他们不约而同地拒绝了命运所赐的机会，于是在同一个世界要走不同的路，是那翻云覆雨的手，是那炙手可热的权势，是那烈火烹油的富贵，是自己不顾四哥反对非要偷偷跑去听小曲儿，还是自己缠着六哥偏偏要去骑马游猎，是这一切吗？

他恍恍惚惚惶惶惑惑地想着，跌跌撞撞地弃了剑。弃了这柄苍梧剑，和三千里迎刃而吹的泪水，能否换取欢歌笑语的过往呢？能否呢？

“二哥，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九弟。赧官永远不会拿剑指着你。”

灰袍的男子错愕，眼底涌出欲语还休的悲凉与绝望。他可以看见他依旧澄澈幽黑的眼睛，那里没有敌意，只有破碎和呜咽。

他低下头，看到手中已然出鞘的延陵剑，森冷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小九……”他桄榔一声也弃了剑。

“原来二哥你带了酒来，二哥对我最好，必是縹梅酒，不像四哥就只知道什么劳什子的烧刀子。”

他的手不由得紧紧捂住腰上挂的酒囊，却听见那緇衣的男子，他的九弟，低低道：“二哥，小九此番必死无疑，不如痛快些，若被押回京，免不得要受那摧心蚀骨的凌迟之苦。”

他看得竟这样透彻，竟这样透彻，自己求了皇上领兵来此，不过是为了让他死得痛快些，免受不必要的折磨罢了。

“小九，二哥知道，皇上是急糊涂了，你怎么会谋逆……”

“小九向来贪嘴，这样好的酒，就不闹那些虚文了。二哥你一向聪明，如今却糊涂了。皇上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我的忠诚。”

“一直以来，他只想要我的命啊……”

他只是怔怔的，手紧紧捂在腰间的酒囊上，说：“小九，事情并非没有转圜余地，二哥去求了皇上，一切都还来得及……皇上他也未必忍心……”

他话尚未说完，已感到有温热的血飞溅在他手上，面前的人盈盈一笑，反手拔出了捅进身体的延陵剑，道：“若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想二哥也不会如此……小九多谢……二哥相送……这一……生……也足够恣意快活……”

他只觉得天地这样静，这样静，怀里的人以雪的面容淬火，红红白白，天地间唯余这两色。

他恍惚间竟想起那一年，白雪红梅，隔花初见的那一张笑脸，当时自己竟觉得“别是东风情味”从此魂牵梦萦的一张笑脸。

酒拿在他手中，但醉已流去，不在饮者身上。

只留下盈盈的一笑，如触礁的船般胶着在脸上。美得这样残忍，触目惊心。

他听见有杂沓的马蹄声，看见有幢幢的人影，一人一骑箭一般扑上前来：“赧儿，我已经……”那人倏然愤怒地绝望地哀吼起来。

他只觉得天地之间更加静，更加静，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夺魂的剜心的断骨的静。

不，他什么都没有失去。

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小九在自己面前死去，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他含笑拥抱冰冷刀锋，用自己的死为他赢得皇上的信任，和一个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的机会。

一切都没有发生，小九又溜出府，自己和弟弟们依然手忙脚乱为他打掩护，下午在御书房里，小九依然昏昏欲睡，被逮住了依然耍宝撒娇装无辜糊弄过去，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身后没有杀气腾腾的死士杀手，只有抿嘴偷笑的妙龄宫女，一色的轻腰水袖，如娇嫩春柳。

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面前没有痛不欲生的银青光禄大夫郑国公世子，只有在朝堂上回头对自己做鬼脸的小九，笑起来依然鼻子有一点皱，依然有一点稚气和无限骄傲。

是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自己依然情愿动用所有的时间和满腔的热忱，去换取他的笑，去实现父亲的承诺和愿望：

“咱们赧官，要做这全天下最最恣意快活的人，最最逍遥自在的人，阿爹要你骄傲放肆，却有足够的本钱张扬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