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野后退一步,靴跟撞到身后的操作台。台面上的灰尘被震起,在手机光柱中翻滚如微型星云,那些尘埃颗粒在光线中清晰可见,每一颗都在缓慢旋转。他盯着舱内的躯体,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所有思考都停止了,所有逻辑都崩断了,只剩下最原始的、动物性的困惑和恐惧。
克隆体?双胞胎?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备份?副本?替代品?
冷冻舱侧面的控制面板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全部亮起,只有几个指示灯从暗红色转为绿色,发出轻微的、持续的蜂鸣,蜂鸣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异常刺耳。面板上的屏幕闪烁了一下,裂痕纵横的液晶屏勉强显示出图像——是扭曲的、带着干扰条纹的画面,但能看清内容:
“检测到匹配DNA及情绪频率”
“来源:外部环境”
“匹配度:100%”
“唤醒协议启动”
“倒计时:10秒”
陆见野冲向控制面板。面板上的按钮排列整齐,但大多已经损坏,只有最右侧一个红色的紧急停止按钮看起来还算完好。他猛按那个按钮,用拳头砸,用掌根捶——按钮凹陷下去,但没有任何反应。系统在自主运行,完全不受外部干扰,像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在等待这一刻。
倒计时在屏幕上跳动:9秒,8秒,7秒……
他环顾四周,寻找能破坏电源的东西。操作台上有工具——一把生锈的管钳,一把螺丝刀。他抓起管钳,用尽全力砸向控制面板。金属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火花迸溅,面板外壳凹陷,但屏幕上的倒计时仍在继续:6秒,5秒……
舱体内的液体开始发生变化。淡蓝色逐渐变淡,从凝胶状转为更稀薄的液体,黏稠度下降。气泡数量急剧增加,像水被煮沸,无数细小的气泡从舱底涌出,在液体中形成翻滚的白色湍流。舱内的躯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不是整体的颤动,是细微的、局部的肌肉抽搐——手指关节弯曲,脚趾蜷缩,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像在做梦,而且是一个激烈的梦。
连接躯体的管线一条接一条自动脱离。不是简单地拔出,是管线末端的接口旋转解锁,然后像有生命般缩回舱体底部,缩进隐藏的收纳槽中。脱离时,接口处渗出少量淡金色的液体,液体在低温中迅速凝结成微小的冰晶,漂浮在液体中,像金色的雪。
3秒,2秒,1秒——
舱盖向两侧滑开。
不是整体抬起,是分成两半,沿着中轴线向左右分开,滑入舱体侧面的收纳舱。滑开的过程很慢,液压装置发出沉重的、像巨兽呼吸般的嘶嘶声。舱盖完全打开后,低温液体失去了约束,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瞬间淹没工作区的地面。液体接触空气后迅速汽化,形成浓密的白色冷雾,雾气翻滚升腾,温度极低,陆见野裸露的皮肤接触雾气,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被无数根冰针刺中。
雾气充斥整个下沉区域,遮蔽了视线。陆见野被雾气包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液体流动的哗啦声,液体在地面蔓延时像溪流般的声音,还有某种……呼吸声。
沉重的、缓慢的、从冷冻舱方向传来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一开始很浅,很弱,像刚出生的婴儿在尝试呼吸。然后逐渐变深,变稳,每一次吸气都更深,每一次呼气都更长,节奏逐渐稳定下来,形成规律的、有力的呼吸节律。
雾气逐渐散去。
不是自然消散,是被某种力量驱散——以冷冻舱为中心,雾气向四周退去,像有无形的屏障在推开它们。能见度恢复,陆见野看见舱内的躯体坐了起来。
动作很慢,带着久未活动的僵硬感。先是手,苍白的手指抓住舱体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后手臂用力,将上半身缓缓拉起,脊椎一节节直立,发出轻微的、像干燥木头摩擦的噼啪声。躯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一根根弯曲,又展开,动作从生疏到熟练,只用了三秒。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陆见野。
眼睛睁开了。
瞳孔是纯粹的金色。
不是苏未央眼底那种涟漪般的金色微光,是完整的、均匀的、像熔化的黄金浇铸而成的金色,金色饱满浓郁,几乎看不到虹膜的纹理,像两枚纯金的硬币镶嵌在眼眶里。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实验室里自行发光,不是反射光,是自发光,像两盏小型的探照灯,光芒不刺眼,但足够明亮,在瞳孔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光芒照亮了他自己的脸,也照亮了陆见野的脸。
那双眼睛盯着陆见野,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敌意,甚至没有好奇。是绝对的、深渊般的平静,像冻结了万年的冰湖,表面光滑如镜,底下却深不可测。
躯体从冷冻舱中站起,跨出舱体,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液体从他身上滴落,在脚下形成一滩水渍,水渍表面迅速结了一层薄冰。他比陆见野略高一点——大概两三厘米,肌肉更结实,不是健身者那种夸张的肌肉,是精瘦的、每一块肌肉都像经过精密计算般恰到好处的匀称。皮肤上没有任何疤痕或瑕疵,光滑得像刚出窑的瓷器,在金色瞳孔的自发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
他向前走了一步。
脚步很稳,完全没有久卧者的虚弱,像这具身体从未沉睡,只是在等待这一刻。脚掌踩在地面的冰层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冰屑飞溅。
陆见野本能地后退,背抵在操作台上,再无退路。操作台的边缘硌着他的脊椎,传来钝痛。他盯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那双非人的金色眼睛,感觉现实正在崩塌,像一面镜子被重锤击中,裂纹从中心向外蔓延,整个世界的映像都在扭曲、碎裂。
金色瞳孔的“陆见野”停在他面前三步处,微微偏头,像在审视一件有趣的作品。偏头的角度,颈部的线条,甚至睫毛眨动的频率——都和陆见野一模一样,像镜子里的倒影活了过来。
然后他开口。
声音与陆见野一模一样——音色、音高、共鸣点,都完全一致,但语调更平,更冷,每个字都像用机器合成后播放,没有情感的起伏,没有呼吸的间隔,只是精确的、机械的音节序列:
“你终于来了。”
他顿了顿。金色瞳孔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像数据流般快速掠过的光,那光芒在他眼底深处流动,形成短暂的、复杂的几何图案,然后又恢复成纯粹的金色。
“我等了三年。”
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撞上墙壁,反弹回来,形成重叠的回声:
三年——
三年——
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