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通讯器,给洛琳发送信息:“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点。需要能接入深层情绪模拟沉浸舱的设备。”
洛琳几乎瞬间回复:“你要做什么?”
陆见野打字,字符在屏幕上冷静地浮现:“去见一个人。一个被我忘记了太久,或许也等待了我太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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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位于第四层——地下城真正的基底,这里没有模拟的日月轮回,只有永恒的、来自人工光源的苍白照明,像手术室无影灯般均匀、冷漠地洒落。房间狭小,但设备出乎意料的齐全:一台老式但保养良好的深层情绪模拟头盔,连接着复杂的生物信号监测阵列,还有一套神经接入接口闪烁着待机的幽绿光点。洛琳站在设备旁,双手抱胸,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深层情绪模拟,尤其是追溯被修改或压抑的记忆,风险等级是最高的。”她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对你这样……情绪结构本身就不稳定,存在‘缺口’的个体,风险呈几何级数增加。模拟过程可能刺激那个缺口,加速它的扩张,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崩溃。”
“我知道。”陆见野已经脱下外套,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手中紧握着小川留下的金色芯片。“但如果我不进去,那个缺口也会按照它自己的速度吞噬我。至少这次,我想在它吞噬一切之前……看清楚它的本来面目。”
洛琳凝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迟疑或恐惧,但只看到一片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良久,她叹了口气,转身开始调试设备复杂的控制面板。“模拟程序已经预载。但小川设计的这个程序有很强的保护机制——如果监测到你的核心情绪波动超过安全阈值,会立即强制断开神经连接。那种强行剥离……可能造成永久性的神经敏感受损。”
“阈值是多少?”
“你日常稳定基线值的百分之八十。”洛琳指向旁边一块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图,“一旦波动红线触及这条黄线,程序就会中断。你最多有……二十分钟的‘安全时间’。”
二十分钟。
去会见一个已经逝去十七年的灵魂。
陆见野点点头,将模拟头盔戴好。冰凉的凝胶感应贴片自动贴合在太阳穴、额头和后颈的关键位置,传来细微的麻痒电流感。洛琳将金色芯片插入专用读卡槽,屏幕上数据流开始瀑布般刷新。
“最后确认,”洛琳的手指悬在启动按钮上方,“你准备好了吗?”
陆见野闭上眼睛。“开始。”
嗡——
不是声音,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低频率的共振。世界并非变黑,而是溶解于一片纯粹、饱和、无边无际的白光之中。仿佛沉入浓稠的牛奶之海,没有方向,没有边界。然后,白光开始分化,如同宇宙初开,裂解出无限丰富的色彩;色彩凝聚,形成有形的轮廓;轮廓组合,构建出具体的场景。
他站在一个房间里。
不是实验室,不是医院,是一个“家”。一个普通的、充满琐碎生活痕迹的、温暖的栖居之所:沙发上有手工编织的彩色毛线毯,随意搭着一角;木质茶几上,粗陶花瓶里插着几支早已干枯却仍被保留的芦花;墙壁上挂着廉价的风景印刷画,画框有些歪斜;温暖的、金黄色的阳光,从挂着碎花窗帘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
一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他,在开放式的小厨房里忙碌。她哼着歌,调子轻快而熟悉,是陆见野在记忆最深处、最模糊的梦里,偶尔会飘过的旋律。
陆见野的呼吸停滞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缓缓松开,涌上的是海啸般汹涌却无声的情感。他认得那个背影。在那些被药物或技术模糊了的记忆碎片里,在那些午夜惊醒时空虚怀抱残留的温热触感里,在血脉深处无需任何记忆传承的本能呼唤里——
“妈……”音节冲出喉咙,却破碎成一声压抑的、颤抖的哽咽。
女人转过身来。
是苏晚。比视频记录中更加鲜活,更加具体,带着生活烟火气的真实感。她系着一条有些褪色的碎花围裙,手里还握着一把木铲,脸上洋溢着明亮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温柔的月牙。“见野?回来啦?快,先去洗手,汤马上就好,今天有你最喜欢的……”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陆见野身上,笑容微微凝滞,随即化为了然,混合着一丝深沉的悲伤。“啊……你看我,都忘了。”她放下木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动作自然。“这是重放模式,对吧?你只能看,不能真的碰到我,也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
她走近几步,伸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揉揉他的头发,但手臂穿过了他虚拟的身体轮廓。“对不起啊,见野。真正的妈妈,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我,只是程序根据我留下的记忆数据、日记、还有……最后时刻的情绪印记,构建出来的一个模拟体,一个比较复杂的‘回声’。”她的笑容依然温暖,却染上了透明的哀伤。“但我想,至少这样……我们能好好说一次话。说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
陆见野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贪婪地用目光吞噬每一个细节:她眼角因常笑而生的细纹,她头发在阳光下泛起的柔软光泽,围裙上不小心溅到的、小小的油渍,她手指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留下的、并不细腻的纹理。
“为什么?”他终于挤出声音,干涩嘶哑,“为什么要做那个实验?”
“为什么啊……”苏晚走回沙发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陆见野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虽然感受不到沙发的凹陷与织物的柔软,却能清晰地看见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闻不到却仿佛能感受到的、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因为我相信那个理想,那个听起来或许过于天真的理想。也因为……”她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爱你。”
她望向窗外那一片虚拟却逼真的明媚阳光。“情绪调节者……如果能成功,意味着未来也许真的会不同。意味着不会再有孩子因为无法承受父母离婚的悲伤而封闭自己,不会再有成年人因为一时的暴怒毁掉珍视的一切,不会再有老人因为漫长的孤独而渐渐枯萎。意味着每个人,或许都能获得一种与自身情绪平和相处、甚至引导它们的力量。”
“但代价是你自己!”陆见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楚。
“代价是我。”苏晚平静地点头,语气没有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接受的事实。“但见野,你要明白,这不仅仅是牺牲,这是我的‘选择’。就像母亲会本能地为孩子遮挡风雨,就像相爱的人会愿意分担彼此最沉重的痛苦。我选择了用我的情感、我的体验,去铺就一条或许能通往更好未来的小路。而你,我亲爱的孩子,你是这条小路上……最重要的那颗铺路石,也是我最珍贵的宝藏。”
陆见野的视线模糊了。虚拟空间里没有真实的泪腺,但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灼热的、眼眶胀痛的酸涩,感觉到胸腔里那股无处宣泄的、钝重的疼。“可是……我变成了什么?我吸收,却无法释放,我像个黑洞……我害死了人,我制造了《悲鸣》,我……”
“不。”苏晚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打断了他近乎崩溃的自述。“听我说,见野。你不是怪物,从来都不是。你只是一个……被迫过早承载了远超你负荷能力的孩子。我的情绪,那些实验样本里强烈的情绪,还有你天生过于敏感的特质……所有这些都堆积在你尚未完全发育的心灵里。你的情绪调节机制,还没来得及学会如何疏通、如何转化,就被迫开始承受海啸般的冲击。”
她再次伸出手,虚虚地拂过他的脸颊,目光里充满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怜爱与心痛。“在我最后意识消散的那一刻,我做了两件事。”
陆见野屏住呼吸。
“第一,我把那一刻最核心的、最强烈的痛苦感受——不是恐惧,不是不甘,而是一种更深邃的、关于‘爱’与‘失去’的极致痛苦——进行了压缩、提纯,然后……将它嵌入了你天生的情绪图谱之中,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锚点’。”苏晚的表情变得复杂,混合着深重的愧疚与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不是为了伤害你,是为了保护你。因为只有你,拥有与我同源的情绪共鸣基础,能够承载而不被它瞬间击垮。而这个‘锚点’的频率是独一无二的,只要它存在,任何外部的、试图通过情绪共振来操控或影响你的力量,都会因为频率冲突而失效,或被这个‘锚点’吸收。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的盔甲。”
陈砚秋的脸,那些被收集的“零号”样本,“墟城计划”……碎片再次拼接。
“第二,”苏晚的声音变得飘忽,身影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数据流扰动,“我在你的潜意识深处,埋下了一个强制的安全协议:当监测到你情绪淤积总量超过临界负荷,那个‘缺口’——也就是‘锚点’的显化——扩大到可能威胁你人格核心完整性的阈值时,这个协议会触发一次全面的、强制性的情绪‘泄洪’。虽然会造成……大范围的、剧烈的共情冲击,但至少能确保你的意识核心不被彻底淹没、消散。”
“三年前的事故……《悲鸣》……”陆见野喃喃。
“那是安全协议的意外提前触发,一次不完整的‘预演’。”苏晚的身影波动得更厉害了,声音也开始带上电子干扰般的杂音。“你身体在极度压力下无意识排出的情绪淤积物,被人收集、提纯……制成了那幅画。它之所以能引发那么强烈的连锁崩溃,因为它的核心,就是你我血脉相连的痛苦共鸣,是未经处理的、最原始的情感创伤结晶。”
房间开始剧烈波动。墙壁像水中的倒影般荡漾扭曲,家具的边缘融化、流淌。刺目的红色警告框在视野角落闪烁:情绪波动临近阈值!强制断开准备启动!
“时间……不多了。”苏晚站起身,动作有些迟滞,像信号不良的影像。她走到陆见野面前,蹲下身,努力维持着形象的稳定,与他平视。即便只是虚拟的投影,那双眼睛里的情感,却比任何真实更让陆见野心碎。“最后,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个‘缺口’,那个你以为在不断吞噬你的黑暗空洞……孩子,它不是缺陷,不是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