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随着老人来到一书房前,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在墙上,锦笼纱罩,左一架书,右一架屏,雕花红木桌上排着整齐的笔架子,还有一副墨迹未干的山水画。
“小时候见你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如今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真像,跟你娘真像。”老人坐在木椅上,摇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个好强之人,没有想到如今会落如此下场。可惜了。”
“前辈是家师很好的朋友吧。”
老人眼里凛冽的寒光闪过,道:“不,是敌人。”
熙儿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师父让她来找他的敌人这不是让她白白送死吗!
“当年,我,他,冷天涯被称为江南三大侠客。对了,你的师父冷天迹应该没有跟你说过他是冷府的二老爷吧。”熙儿摇摇头。老人继续说:“当今天子的宠臣冷府大老爷冷将军,即使冷天涯是他的亲哥哥。哈,真是讽刺,两人早已断绝任何关系。天迹流浪江湖,冷天涯依旧手握大权坐稳官位。然而同时为了一个女人,他们兄弟决裂了。至今我还忘不了白莲的样子,是那么的美丽。就如同她的名字,白莲,她是天上飞下来的仙子,沉静,内敛,端庄,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
熙儿心一颤,有种特别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个女人跟她有莫大的牵连。“我师父输了?”
“谁都没有赢,最后让血氏一族的长子,血容墨,夺得她的倾心。没多久,就生下了你。”老人给自己满了一杯茶,顿了顿,道,“没错,血容墨就是你爹。”
熙儿手一抖,杯里的茶洒出大半。血容墨,多么熟悉的名字。一个多月的奔波以来,总会听到评书人讲十年前的那场原野之战,也会听到那些拿着刀剑的汉子一边吃着酒,一边在讨论天下大事。血容墨将军驰骋沙场,出神入化的舞弄刀枪,最后战死的原因众说纷纭,有的人说是打仗前一天晚上被人在营中酒里下药导致身亡,有人说是因为遭人毒箭暗算,也有人说是被千万个敌人围剿冲不了重围,更有人明里暗里说是某个朝廷大官员看不得他的功绩,借他人之手给除去了。
不敢相信,自己有个那么厉害的爹。尽管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着实还是吓了一跳。从小生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七重山上,来来去去都是那几课树,还有几世同堂的猫,最接近的人只有师父和东辰。
“那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我娘又怎么样了?”
“血容墨的死因我调查了整整十年,我一直做官,了解官府的动态,笼络那些官人,只得到了一些或许还有那么些价值的线索。我累了,也老了,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上天保佑,终于等到了你来了。你师父一生中最让我佩服的不是他剑术比我高明,不是他的才华比我横溢,唯一让我佩服的是,他在血氏抄家时突破致命的围杀而救下了你。但同时,最让我能嘲笑的是他竟然打算把你一辈子都放在山上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待你长大之时,给你配个好人家,过着永远衣食无忧的日子。当年我就不同意他这样的计划。结果他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老人难言面上的痛心之情,“他说,血熙儿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支柱了。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除了她。”
老人望着杯前缕缕升起的轻烟,嘴角淡然惨笑:“你师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白莲听闻血容墨战死的消息后,全城人眼睁睁地看着她那纤细的身影从虚空踏落,一路急坠。白衣,红血。天迹当时在京都亲眼看着她就这样跳下城墙,他在城楼下抱着她失声痛哭。随后不久就发生了血氏被连诛九族的大事。一片杀缪。你师父艰难地把你偷偷换出来,快马加鞭七天七夜才赶到我府上,跪在我面前求我一定要救救你,当时你病怏怏的样子,我就想,这是遭了什么孽啊。”老人满面泪痕,起身转了转架上的白瓷,墙后显出一个黑色的盒子,老人的手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有一张泛黄的纸。
“熙儿。这是你娘在临死前留给了天迹一纸遗言,天迹看不懂问我,可是写着什么看了十年我也看不懂。也许这世上只有你能明白。”老人把纸郑重交给熙儿,并握住她的手缓缓道,“上一代的纷争本不该让你承受,现在我才明白天迹想让你一辈子呆在山上的苦心。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天迹不能一辈子护着你。你也不可能一辈子不懂世事人烟。那幕后的黑手多年来始终是在不放弃地寻找血氏留下的血脉赶尽杀绝,同时也在窥探血氏族谱的秘密。该来的始终会来。熙儿,你是要长大的。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孩子,一切,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
那种来自内心的呼啸,澎湃与迷惘夹杂在一起,无法呼吸。怀里的纸千金重,跌跌撞撞地回到厢房,呆呆地坐在地上,抬起手,想去遮挡照在眼睑的光,却又无可奈何。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熙儿应了老人之邀在此多住几日,顺便观光平阳风光,亦风及夕烟跟同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没想到的是,早饭时,在相见那指路的姑娘竟是老人之爱女,喻心。再留神细眼看,只见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果如大家闺秀之态。只是不知为何脸上徒多了几分愁离。
老人叹道:“如今我一把年纪了,喻心有什么心事也不肯跟我说。熙儿,你要多多和小女顽笑。”喻心听了这话,越发征丁,埋怨道:“爹,我哪有不跟您说的事啊。”熙儿在一旁道:“前辈放心,一会儿我和喻心到集市去逛逛。”“好,好。”老人连连答应。
临出门前,亦风说要处理一些事情,可能晚上才回府。熙儿也不强求,本就知道亦风不可能一直护送她到平阳就仅仅只是为了她而已,他也有自己的任务需要去完成。看着他到门边缓缓离开的背影,夕烟突然凑过来熙儿的身边,闷闷地说:“姐姐,亦风哥哥是不是讨厌我啊?”熙儿奇怪道:“为何这样说?”夕烟用手比划着扯着两边的嘴角向上扬起,道:“他每次看到我是这样笑的。”“不错啊。”熙儿点头赞叹道,“这样笑不是挺好的。难道你要他哭吗?”
夕烟连连摆摆手,“不是的。我总感觉亦风哥哥对你不一样。他对你笑起来是这样的。”夕烟把两只手指按着脸部往上压,“看,这样这样。”熙儿把夕烟的手拉下来,笑道:“想那么多对你也没有用啊。好了,姐姐待会儿带你去平阳第一家老字号吃烧鹅怎么样?”夕烟一下子跳起来欢呼,欢心的不得了。
这时,喻心走来,脸上一派歉意,“喻心让你们久等了。”
“没有没有。”夕烟神秘兮兮地在喻心耳边说,“熙姐姐说请我们吃烧鹅。钱她付。”
喻心难得笑起来,道:“你是说,我们花光她的钱如何?”“知我心者莫若喻心姐姐也。就这样定了!”夕烟在一旁偷偷地笑。熙儿有点诧异喻心和夕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不过这样也好,此行目的要吃遍美食,看遍山水,最重要的一点是按照老人希望的让喻心开心起来。
三人在街上逛了没多久就熟络起来。良久都逛累了,便停留在西江旁休息片刻,熙儿正好笑地看着远处的夕烟扑着蝴蝶。
静静地,脉脉地。风来时,喻心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喻心张了张唇,似乎有点迟疑,轻声说道:“熙儿,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没有啊。”熙儿回头。看到这样一幅似画一样的景色,周遭的东西都黯然失色。
西江旁,她凝睇远方,思念如河,涟漪如歌。
“我的江郎。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她疏瘦的身影迎风而立,肩膀因呜咽而阵阵抖动。
“是江郎才尽的那个江郎?”熙儿问道。喻心轻轻摇头,嘴唇咬的泛白:“熙儿,昨天我们相遇的时候,我是在等他,他说过他十天后会来找我的,我就这样傻傻地等着他。接着下了雨,雨很大,可是他却没来,你说,你说,他怎么能忍心,他怎么能忍心让我这样等他,结果就是换来一句对不起。”她的眼神空空地看着江面,继续道:“就是在这里,他对我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誓言,可如今呢?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像是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痛,她捂着胸口,缓缓蹲在地上。掌心还紧紧地攥住那兰佩,指尖捏的发紫。
江面一片寒白。熙儿觉得有点冷。夕烟一旁说道:“喻心姐姐,你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只见喻心惨白地笑了笑,说道:“曾经以为,伤心是会流很多眼泪的。原来真正的伤心,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心情极度不好,老天爷开起玩笑怎么那么好意思,在平阳第一家老字号酒楼好不容易排到跟前的队,熙儿眼见着即将到嘴的烧鸭收入腹中,结果一摸口袋,没带银两。本想着大吃大喝一顿为喻心排解忧愁,没想到落个如此结果,实属失策,想想夕烟和喻心还在二楼等着自己,只得回去向他们借钱。平日依赖亦风已成习惯,这样实在是不好不好。
谁知道那两人一早上因为买首饰把带来的银子都花光了。夕烟嘟囔着:“姐姐你不是说你请吃烧鸭吗?我们当然把钱花光了。把午饭都托付在你身上。现在好了。喻心姐姐难过。我也很失望。”喻心道:“没事没事,熙儿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回府叫下人做饭。在哪儿吃也是一样的。”
熙儿更觉得不好意思,抬头一看,居然见到一个极似亦风的身影掀起珠帘走进厢房,随后消失在房间之后。熙儿急忙丢下杯子说:“我去去就来。”抛下二人便赶去。珠帘旁有两个大汉凶神恶煞地站在一旁,熙儿忙着想冲进去,被毫不留情地拎出来摔在地板上。“你们爹娘没有叫你们对待女人要温柔,你们是禽兽。”熙儿揉着肩膀,步步退后,“怎么怎么着,还想打架啊。我告诉你,诶,你们别过来啊。”那汉子刚想抬起拳头砸下。“放肆!”珠帘掀开,走出一女子扬声骂道。
“禀告公主。这姑娘想冲进去。”
公主?熙儿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了?”而后出来一人问道。熙儿抬头一看。旁边那女子刚刚威严的样子顿时消失不见,随后娇娇滴滴地转身道:“没事,一个小姑娘吵闹而已,我们进去吧。”
熙儿看了看那女子,讶异世上竟有如此变脸之迅速的人,又看了看而后出来的人,不禁冷嘲热讽道:“呵,这不正是亦风公子么。小日子过的潇洒啊,美人在怀呢。”怪不得说要晚些回府呢,这不是想要把酒歌明月,月下看美人吗。
亦风也不恼,反而笑起来,不紧不慢地打开扇子,道:“那么,这位姑娘找在下是所谓何事呢?”
熙儿气不打一处来,恼火得不行:“我是来找你要钱的。”
亦风闲闲得看熙儿一眼,闲闲地重新摇扇子,闲闲开口:“在下实在是不记得与姑娘有什么过节。该清的不是早已经清了吗?”
熙儿觉得可气,最主要的是没想到他这样可气,装作不认识就算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我们两清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熙儿觉得就快要气哭了,可是不能在这里丢丑,转身跑走了。
回到夕烟和喻心那桌儿,先是猛灌几杯茶,想想没带银两,又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