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安然洗了衬衫晾到阳台上,阳光正好,她搬了把藤椅在露台上晒太阳。好像有很多年没这么悠闲过了,不仅是时间上的充裕,还有心理上的放松。这感觉跟度假又不一样,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负伤的士兵在后方的医院里修养的感觉。安然在之前的政治斗争中被波及到,受了点伤,现在在这个阳光充裕的上午,在安静中治疗着还没飞起就受伤的翅膀。她知道前方还有战争,她还是要站起来去战斗,所以她享受现在短暂的平静。她有点疲倦,甚至萌生退意,可是她不能为自己做决定,她背后站着一个利益集团,站着她的亲人。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每个人都不能后退,就想那些上了战场的士兵,甭管为什么来,如果不能荣归故里就只能战死在战场上。她想起时下流行的一句话: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想了一会儿,放空一会儿,睡了一会儿,醒了睁着眼睛发一会儿呆,天色渐渐暗了,晾在阳台上的衬衫都干了。安然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下楼去。家里没有人,安然自己煮了面条吃,吃完了饭开始收拾房间。她看到她从黎巴嫩带回来的行李箱。她刚到的那天这个箱子就被打开仔细检查过了。已经回来好多天,安然下意识的不愿意去碰它。这会儿安然已经平静下来,她打开箱子,拿出一些零碎的东西,然后她看到了温衡托她带回来的遗物。安然想把遗物按照地址寄过去,又一想自己现在的处境,贸然往外寄东西怕会连累收件人。这时候唐四邦打来电话,叫她出去玩儿。安然本来不想出去,唐四邦说冀北回来了,出来见见吧,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安然开着车来到了唐四邦定的会所。会所外表看着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大宅子,四进的院子。安然停好车,跟着门童进去,里面很安静,走到正堂听到了胡琴的声音,曲子颇具古韵,宛转悠扬。安然进屋的时候唐四邦正在泡功夫茶,见安然来了就起手到了一杯放在前面,“坐。”
“哥。”
“路上顺利么?”
“不怎么堵车。冀北呢?”
“去厕所了。”
安然打量了一下唐四邦,见他穿着一身纯白印暗纹的唐装,举手皆是风流。看来没受什么影响,跟平时差不多。唐四邦感觉到安然的视线,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怎么,这几天心里不痛快?”
“没有,在家里休息几天也挺好。”
“喝茶。”唐四邦把茶杯往前送送,“我以为你会怨我。”
“怨你干什么。”
“怨我做错事,阻碍了你的前途。我知道你喜欢外交部的工作。”
安然向门外看了一眼,“不过是份工作。”说着拿起那小茶杯喝茶。
唐四邦听她这么说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怎么样,茶叶还不错吧?”
“恩。”
这个时候冀北去厕所回来了,进门看见安然还挺高兴,“安然,有段日子没见了。”
“冀北。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我那儿消息闭塞,才知道你们这边出了事儿,我着急忙慌的回来你们这儿都尘埃落定了。”
安然又喝了一口茶,“你是在给我哥做事?”
冀北闻言顿了一下,看向唐四邦。唐四邦又给安然倒了茶,像是平常聊天一样地开口说:“合作而已。他去黎巴嫩不是为我,只是他刚好在那里,我让他帮我传递消息。他跟买办生意的联系只是这一点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安然垂着眼看着茶杯,“我还没往那儿说呢你就先堵上我的道儿了。他一个北京人跑到黎巴嫩开餐馆是为了挣钱么?肖飞提到过冀北的餐馆,他馆子里有烟有酒,很多是从中国带过去的,谁给他带过去的?那个地方连快递都没有谁给他铺的路?”
“是我。这也是为了我行事方便。不过冀北去黎巴嫩的初衷真的不是为这个。”
安然不做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唐四邦。这个时候冀北说话了,“是为了桑林。桑林曾经是我的恋人。”
“桑林?在黎巴嫩牺牲的联合国观察员?”安然知道桑林,他是安然他们学院毕业的,当年成绩非常好,不管是口译还是笔译现在都还是老师们教育学生的榜样,据说还受过“中国红墙内第一翻”的冀老的接见。桑林参加维和的事儿学校里是当做正面榜样来宣传过的。后来他牺牲的消息传来学校还组织他们在小礼堂举行了悼念活动。
“是。”冀北说着就想点烟,又想起来唐四邦闻不得烟味儿,就忍住了。“今天,是我让你哥找你来的。我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桑林的遗物。”
“……温衡让我带回来的,是桑林的么?”
冀北点头,“里面有一样东西,是我给他的定情信物。我想你把它还给我。”
安然本来想说可以,却想起了温衡的欲言又止。“温衡保留着桑林的遗物也有些日子了,既然你在黎巴嫩,为什么不去问他要回来。”
冀北低下头又去摸口袋,这次他摸出了打火机,在手里把玩着,“我本以为我一说你就能给我呢。”
“我既然是受人所托,还是慎重点比较好。”
冀北点点头,“也对。我姓冀,你也能想到我们家是哪家吧。”
“冀老?”
“我是他曾孙子。他来我们家那会儿就是个愣头青儿,傻的……”
那天在那个古香古色的屋子里,对面坐着一个举止风流的唐四邦,安然听冀北讲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桑林和冀北。桑林作为优秀学生被冀老接见,就让冀北看见了。冀北倒也没对桑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什么的,第一次见冀北还觉得桑林带着眼睛一副书呆子样儿。唯一可取的就是皮肤好,白白净净,看着干净的很。究竟俩人怎么纠缠到一块儿去的冀北没详细说,就说两人认识了三年的时候终于走到了一块儿。想也知道中间的爱恨纠葛是少不了的。冀北从小家里就给他规划好了路线,时候差不多就要送他去英国留学了。冀北的父亲跟冀北说让他准备去英国留学的那天冀北跟桑林吵了一架。本来冀北是想问桑林未来有什么打算,想不想跟他一起去英国。桑林是学法语的,去英国对他帮助不大,再说那时候外交部的翻译室招实习生,桑林很有可能考上,所以桑林拒绝了冀北要他去英国的邀请。冀北认为桑林在前途和他之间选择了前途,他有些失望。而桑林反问他: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留下呢?你是不是觉得你家世比我好就注定比我走的元爬的高,所以我就要迁就你?冀北觉得桑林那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他变得不明事理,于是就负气去了英国。两个人正是热恋的时候,吵了架也是想着对方,冀北在英国没多长时间就受不了跑回来找桑林。两人腻歪几天冀北就要回去继续念书,桑林说你好好学习,早点毕业回来我们好好在一起。而冀北毕业回来了桑林去了黎巴嫩维和。桑林去黎巴嫩出了崇高的理想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钱。桑林家里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父母双方都有两位老人要赡养,这样的家庭平时温馨和睦,但是一旦谁有个病有个灾,就是一场小灾难。桑林考虑到维和其实也没那么大的危险,之前也不是没有外语学院的学生去当翻译或者当观察员,一年两年最多三年回来能领一笔不少的钱,还能在履历上添上光彩的一笔。冀北回来之后得知桑林去维和了,求了自己的父亲让他去黎巴嫩,他父亲不但没有答应,还直言已经知道他和桑林的事情,会不计一切代价隔开他们的。那个时候唐四邦刚好要找一个人在那边做接头人,本来找的是冀北的一哥们儿,但是那人学的俄语,进驻黎巴嫩有些困难,冀北无意间得知就自己找上了唐四邦。唐四邦和冀北从少年时代就认识,也信得过他,就把他送到了黎巴嫩。
冀北去的那一年是桑林在黎巴嫩的最后一年,冀北说如果桑林没有在那次恐怖袭击中丧生他们现在就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也许这只是冀北的美好愿望,也许桑林没有死他们一起回了国面对来自家庭来自社会的压力让他们每天疲于应付儿渐渐厌倦了彼此,他们就那么分了也说不定。可是桑林死了,死在了异国他乡,死在了冀北够得着却看不见的地方,死在了冀北最爱他的时间里。冀北被爱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打击的一蹶不振,人不像人。那时唐四邦让他想想他的责任,想想他身处的危险境地。冀北却突然觉得他所处的境地并不那么危险了,或者说他不怕了,他觉得死了也是陪着桑林而已,也许这样更好。所以冀北一直抱着这样找死的心情,一直留在了黎巴嫩。
冀北想跟安然要的东西是一块手表,不是冀北给桑林买过最贵的东西,却是桑林唯一收下的东西。桑林的生日,冀北托人从国外买来带过来的,死皮赖脸地给人家带上,说你摘下来我就翻脸。桑林就带着回驻地了。桑林牺牲的时候,冀北因为要隐藏身份不能去跟他的遗体告别,他一个人在小饭馆抽了一晚上的烟,熏得眼泪一直流,流到天亮,眼睛疼的都睁不开。
安然听完冀北的故事之后,同意将那块表给冀北。唐四邦中间没有让服务员进来,一直自己动手烧水泡茶。冀北的故事并不长,讲完了唐四邦也才换了第二壶。安然看了下时间说要回家了,她现在还在观察期,跟唐四邦接触时间长了不好。冀北说我送你回去吧,顺便拿表。安然同意了就跟冀北一起走了。
安然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看到开进来一辆车,车上下来的人身姿挺拔,他站在那里等着泊车小弟给他停车都站的笔直,像一棵生长在深北方的红松。安然突然对身边的冀北说:“腾云是来找我哥的是么?”
冀北点了一根儿烟,说:“我不知道。腾云是谁?”
“所以你才跟我一起出来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