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孟邹和褚峥垣,姬远转回身,姬老母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
气氛一瞬间的凝结,姬远脸上的昭然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须臾的片刻间回复为原来的彬彬有礼,冷淡漠然。
姬老母七十有二,强健的腿脚渐渐不利索起来。姬远平时见她都是在佛堂诵经,竟不知是何时用上的拐杖。他心中也就一闪而过的想法,权当是人老了不由人,未在意。
“奶奶。”他道。
姬老母也不是眼盲耳背,这佛堂又向来只有他们祖孙二人,什么都不知道才有鬼。不过她没提及,“今日家中摆宴,庆祝你父亲凯旋,你与我去看看。”
“……是。”姬远不解,父亲向来不许他接触外人,甚至连家中奴仆都管制甚严,怎么……
观了眼姬远的神情,姬老母一边转身走,一边道:“你许久不与人交流,一会儿说话且慎重,莫惹什么麻烦。”
姬远无言,低头跟上,瞥到姬老母拿着拐杖的手微微颤着,手背的皱纹一张一合,印在他眼中万分清晰。
他想着要不要扶奶奶一把,许久……那连着血缘的手终究没有伸出去。
前堂,门可罗雀了许多年的姬家大宅再次人声鼎沸了番。
姬承忠站在院中不断拱手相迎,相较于十五年前,少了份意气,添了些稳重。他的目光不滞留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时不时便向门口瞄上一眼,像是等待什么。
朝中人士都极具眼色,知道什么样的人该近,什么样的人该远。就比如说这位吧,被小皇帝一道圣旨强制召回来,削了兵权,却封了个护国候。
当今圣上是个什么角色大家都心知肚明,暗弱也不全无能,加上上一朝的老臣还在一部分,进谗言就等于自己找死去。而皇帝的态度也是明晰的,他只是忌惮有兵权的姬承忠,武官养在朝中不过个摆设,成不了威胁,况且还有姬家历代的功绩在,绝没有薄待的可能。
因此,不是门庭充市来了么。
倏地,姬承忠眼前一亮,撂下正与他拱手的某位可怜大人直冲门口。
“郡王,有失远迎。”姬承忠笑容满满,饶是朝中重臣也没得过他如此大礼。
来人笑道:“将军过礼,叫‘毕出’便好。”此人正是与姬承忠一同回都的虞毕出。
俩人走形式地客串了几句,便进去了。
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官位上朝堂,没见过虞毕出占多数,但没听过他名字的就几乎没有了。开始还有许多人惊诧姬老将军为何同一个名不经传的年轻人交好,直至听到“毕出”二字才明白过来……
于是心中又多了个巴结的对象。这年轻人,前途无限!
姬承忠与虞毕出刚入大堂,姬老母正与姬远一前一后从内室出来。
大堂人不少,偏偏这四人就穿越过重重人群对上了眼。
看到姬远的瞬间,姬承忠没思虑地皱眉,目光徒然犀利,向姬老母投去了不赞同的目光。
姬远顺着他的目光立即将视线移向别处,完全忽略了自家老爹身后风度翩翩的新任郡王。
唯有姬老母自始至终毫无动容,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只是那微微弓起的腰,似乎更加不堪重负了些。
敏锐的虞毕出一眼就看见了姬老母与姬远,露出了颇有意味的笑容。
在座的人基本都认识姬老夫人,很多还是年轻晚辈,纷纷站起来给他行礼,询问这位她身边很有絮环夫人当年风采的一看便知身份的年轻公子的事。
姬远的处境有些尴尬,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说话,只是表现的从容淡定,其实心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姬将军?”虞毕出叫了他一声。
“哦……”他不知所谓地应了一声,很快又调整得当,从善如流地介绍起来,“这是家母与犬子,内人身体不适,不便出席。”
“无妨。”对付这种文绉绉的周旋话虞毕出很有一套,本来这也是无关紧要的。他粗略地看了一眼逃避着周遭审视的姬远,如同一只无处可逃的弱小猎物,偏偏又装着一副处变不惊的神情,着实可笑。
他想着,看来尽出英才良将的姬家也该绝后了。
一瞥实在短暂,就如此短暂的刹那间,姬远像受到某种牵引般抬起脸,望向虞毕出。
透亮如星的眸子。虞毕出不是第一个如此评价的人,但姬远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
如此惊鸿般的一瞥,对于这个心大如海的人并不算什么,顶多留个印象。
而于姬远……姬远是个很呆很迟钝的人,而且还有点懒,比如说经常坐着一天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经常晚上下床灭个灯也不乐意,但是点着灯又睡不着,于是就翻各种搜寻来的奇人异志,当然书都是放床上的。然后……就造就了他不太好的眼神。
而且他看的只是一个方向,那儿不止有虞毕出,还有那个非常十分以及特别无理取闹厌恶他的老爹。
他很快转回头,在姬老母耳边低语了一句,便拨开人群跑了。
姬承忠成功了,他不止在形式上隔离了姬远与外界,更让他的心对外封闭。
他厌恶这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谄媚逢迎,恶心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