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静回答:“姬远不过一常人,对天子敬畏理所当然。”
“敬畏……”虞歏喃喃,似是出神,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严丝合缝得好像元瑶做的面具。
姬远彻底明白了,他不再恐惧这个可怜的皇帝。“皇上,为何选我入宫侍读,姬远自认无过人之处。”
无过人之处?“便是我看你顺眼了,这理由如何。”
姬远颔首,“此乃臣之大幸。”
善变的帝王一换脸色,“但现在不了。”
姬远面不改色心不跳,“臣愿改之。”
虞歏看着他,那副镇定自如的表情,分明已经知道了,还要逼自己亲口说出来么?这个人那么聪明,他第一眼见就知道,这人是懂自己的,可为何……为何……
他还是敌不过自己脆弱的傲慢,挥手道:“天色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走出暖阁的姬远瞬间如释重负,神情是回到虞都后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他找到突破口了。
次日,姬远被准假一天回家休息。傍晚,皇帝面前被送上一盒酥与一壶茶。
之后的连续几日,皇帝都没有诏姬远入宫,倒请了一群太医去姬府给他看病,每天进进出出的一群酸儒大夫,看的絮环心神不宁,每每上前询问,他们一副副“节哀顺变”样,和死亲儿子似的,太对得起医者父母心这句形容,只是无视了真正亲娘的感受。
再看姬远,该吃吃该睡睡,生龙活虎的,哪有一点病态。
就是俗话说看不出来的病才是大病,这让絮环更加着急,不断追问,而姬远的回答永远是“娘我没事。”“他们是大惊小怪。”“娘他们其实是脸抽筋,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娘哟,我的亲娘,你看我浑身上下哪根筋不对称哪?”“之前治好你的神医都没说什么,轮到这群人班门面前弄什么斧。您就放心吧!”
姬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娘糊弄过去了,乐颠颠地准备回去补个觉,这群太医也是闲的,没事一天到晚往他家跑,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得。
他走进小院,姬老太正从佛堂出来,他便自然地过去扶了一把。
一年不见,除了肉眼可见的衰老,大概就是肉耳可闻的沉默。姬远年纪还小,不懂得“老”为何种苦,只觉内心悲怆,不能自持,如眼见他母亲死一般睡去时一瞬间的恐惧。
到底是疼过他的人。
被搀着走到小院门口,姬老太停下来,喑哑的嗓门如老旧的铁片摩挲,说不出的苍凉,“远儿,你好自为之。”
她这么说着,轻轻掰开姬远的手,独自一人走上无人扶持的小径。
姬远站在原地,方才浮起的心再次垂下。
那样闲来无事又诸多杂事的几日后,皇帝再次诏姬远入宫侍读。皇帝看起来心情不佳,姬远看着那成堆的奏章就明白了,老老实实坐下来整理。
虞歏:“无关痛痒的小事直接处理,不用呈上来了。”
姬远没在故作姿态地推脱说“不知何为无关痛痒”,专心致志阅章。
虞歏扔下最后一份,转头看姬远。姬远阅读速度奇快,几乎一目十行,一份奏折一眨眼便看完,他都有点怀疑对方有没有认真看了,于是便抽了其中几分检验成果。
心无旁骛的姬远没注意其他的,手中奏折中不大不小的“虞毕出”三字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他一看署名,又是褚有康的。这次不仅提了虞蒋两家联姻之事,还有安邑王与两位夫人猝死的事。字里行间笔底烟花,看的姬远太阳穴直跳。
他依旧诚实地递上这份“不无关痛痒”的奏折。
虞歏扫了眼,问:“你有什么看法?”
姬远:“……褚大人锲而不舍。”
虞歏轻笑一声,“是挺锲而不舍的,”随即严肃,“但朕问你的是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姬远只会周旋套人,还没在这种问题上骗过人,实在是棘手。他憋了老半天,脸都红了,才慢吞吞吐出几个字,“臣以为……是褚大人多虑了。”
“哦?说说看。”
姬远又考虑了许久,道:“蒋家财大业重,并无一丝兵力,安邑王一族历代惰懒,好奢淫,从无大作。臣觉得,两家联姻,未必带来祸患。”
“你口中这个‘无大作’的人可曾单枪匹马闯进敌营。”虞歏挑衅似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姬远眼皮子一抽,他记得对于鞑族进犯那件事,小皇帝的表现十分幼稚无措,还仓忙收了他爹的兵权,所以一直有人传他软弱无能。虽然程兴那儿的来的情报是“折中派”,但也是聪慧与愚笨的折中。
他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太笨了?所以还不如这个智力“折中”的帝王?
“这个……臣宅家多年,对外面的情况不甚了解。”
对于他宅家的说法虞歏很是理解,便冷淡地“嗯”一声以示许可。而后道:“成不成祸患都无妨,我知你爹忠心耿耿,无论出了什么祸事总能出面摆平,再不济还有孟老将军,他的儿子孟邹也挺有前途,你与他也是相熟的。”
姬远没想到皇帝这么信任他爹,那还三番四次强受兵符干什么,不怕打击人心吗?
他省了阿谀奉承之话,直道:“孟邹性子耿直,确实不错。”
虞歏看起来心情转好,他站起来,“难得你说几句偏私的话,走,出去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