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郭嘉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随着曹操出征，一路病着来病着回去。

饶是如此，依旧不断酒，承认错误，绝不悔改。

在他身体稍好些的时候，曹操来看过他，他还在喝酒做消遣，曹操摇头道：“再喝下去，某非你要让自己的墓碑上写着‘此人死于喝多了撑的’？”郭嘉侧目微笑：“应该写的是‘为主公鞠躬尽瘁而亡’才是。”曹操只笑，道：“若是真有那一日，想必为你写传的人会很头疼，不知道该把你写成是一个酒鬼，还是一个忠心之士。”郭嘉摇摇头，一口饮尽杯中酒道：“都不是，若是能够被写成一个潇洒自得之人，才像我。”

才像他。

曹操忽而想到，大概旁人写他传记之时，多半要夸他智谋无双、屡出奇计，要夸他风度翩翩、不拘小节，写尽他所出计策、所作之时，甚至写郭嘉对曹操忠心不二，写他们之间的情义与关怀。

曹操笑道：“如果是我给你写传，我只写你爱喝的酒，爱看的花，写春夏秋冬你赏过的雪月与风花。”

他当然没能给郭嘉写传。

只是在写《让县自明本志传》的时候，他忍不住写了句：“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

——不知道是谁的理想与狂妄，遗漏于只言片语。

郭嘉闻言一笑：“不劳烦主公为嘉写传，但求主公年年记得给嘉捎上一坛好酒。” 曹操无奈道：“除了好酒之外，你便没什么其他想要的么？”郭嘉道：“哦，也想要见到主公成就大业。”曹操笑道：“拍马屁都拍得那么随便！”

——不知道是谁的忧愁与忠义，埋藏在眉间眼前。

【五】

曹操身边谋士众多，然而各有各的风格。

荀彧为人端方，计策为善；荀攸冷静低调，出言止恶；贾诩毒辣自私，只求自保；而郭嘉放肆逍遥，洞察人心。

所以最后，荀彧与曹操不和而自尽，贾诩关门避人孤独终老，而荀攸死在了随着曹操征孙权的路上，郭嘉死在了曹操远征的时候。

有时候曹操觉得这好像是早就注定的。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和自己不是一路，有些人走到最后始终都只为自己，有些人注定早逝离开，而有些人，注定被背叛、被抛弃、被遗留。

或者注定抛弃某人，背离某人。曹操恍然想，自己是不是也被自己所舍弃了呢？

他好像离那个以大将军为梦想的少年越来越远了。

曹操苦笑着发现，自己竟然早就有了白发。

也苦笑着察觉，这路越走越远。

远得看不清过去的模样。

老啦，老啦。曹操摇摇头。

他开始变老，可郭嘉依旧是昔日的少年。谁人生白发，谁人仍少年。时光来复去，始终得向前走，始终，回不了头。

曹操有时候觉得这些都是注定的。

曹操是个浪漫主义很重的人。之前郭嘉随他出征重病的时候，他哭了一次。如今听到郭嘉死讯的时候，他又哭了一次。有人说他真难过，有人说他装样子，曹操自己也不太明白，真心与假意端了太久，说到底好像郭嘉比他还懂他自己。

那时候每次郭嘉猜出他想做什么的时候都只轻笑。猜出曹操都没发现的想法的时候，也只笑。

他老想着郭嘉不死多好。

如果是郭嘉还在这里，或许阻止那场几乎击溃他的赤壁之战的人，会多一个。或许他会肯放下自己的固执与自傲，或许最后不会那么惨。

不会环顾四周，竟然无人相伴。不会奔波此生，果然无人相知。

可是有时候他也觉得郭嘉这种人就合适早逝。

想象不出来他活得很久很久，久得成了个老头子，连酒杯都拿不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