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璧川打发落葵取来笔墨。毫尖微凝,略略思索,一行簪花小楷落在纸面墨香淋漓:
相见欢
星河无渡凄凄,断双莲,怎堪哀筝情寄离心忧。锦书遥,山盟乱,晓云收。莫恨离人相去泪长流!
折成一方蟹青小笺,取了一碟儿藤萝酥,把那素笺塞在盘底儿,神色自若向着降香吩咐道:
“你去瞧瞧采菀姐姐,这碟子藤萝酥给她带去,五美斋应季的点心,她口味清淡,应该是爱吃的。”降香答应着去了,听着她脚步在青石板道上嗒嗒地走远,璧川心内如同五味瓶儿翻倒,七上八下地擂着只小鼓咚咚作响。
堂姐呀堂姐,只望你是个明白人儿,我这一番的心思不是白费。
疏疏落落的星子缀着那深蓝天幕,半钩弯月洒下满地清辉若洁白霜雪。窗格子前忽然透出灯火影子一明一暗,似乎是有个影子,璧川辅抬头瞧着,居室的门却吱呀应声开了,门口立着一个娇小身影,正是堂姐徐采菀。
采菀手提一盏小小六角风灯,摇摇灯火映着她憔悴面容,更显得整个人楚楚可怜。还未等璧川开口,她唰地放下风灯,却是直直扑将过来——
“好妹妹——”
只三个字,却是百转千回的小女儿家衷肠尽裹在了里头。璧川搂住采菀,见她眼角皆是红肿,像是流了眼泪的印子,亦是不忍,轻轻拍着堂姐后背,柔声细语道:“堂姐...”
采菀抹一抹眼角莹然泪光,轻声说:“今日后院里头,你都看见了是不是——”
璧川叹一口气:“是。傻姐姐,你可知道还有十余天...”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采菀含着哭腔,咬一咬下唇,“我知道,可是有什么用呵。我何尝不想断了这念想,可看不见他的时候,一闭眼,脑海里头全是他的样子。我不想选秀,不想进宫,我只想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可是娘不让,我...”话未说完,剔透珠子一样的泪又断了线似的往下落。璧川忙拿了手巾给她拭泪,说道:
“痴人痴人,你既知道此生与他无缘,便该心狠些。他若是真心对你,就不该定了亲还与你私会。你可想过,若是传了出去,那便是参选秀女与定亲男子私相授受,祸端总是从流言起,到时候你可是百口难辨——”
采菀呆呆听着,泪眼朦胧,忽的笑了一笑,那嘴角弯弯,却似蕴了无限的凄楚一般,“我懂,我都懂。多少绝情的话在心里头滚过千轮,只是我一想往后若是进了宫,深宫寂寂,长日漫漫,与他再无相见之期,我这心里头便好似千把万把刀的剐——”
璧川说:“姐姐,你若是不想害了两家,最好是早早地与他断了来往,免得横生祸端。我知道你心里苦,只是长痛不如短痛,这事儿没人能帮的了你,还是得靠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我多说也无用,你还是自个儿快快地想清楚,不要害了徐家,害了柳家。”
璧川那最后一句咬得用力,一字一字仿佛是刻在空气里,采菀抬起头来望着她,那泛红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怔忡,片刻,她闭上眼,仿佛是很了然地笑起来,那清凌笑声落在春寒料峭的夜里头,像是某种夜行鸟类桀桀而鸣。
璧川摸着她的手心,掌纹蜿蜒成一片冷腻的湿凉,采菀忽然把手从她掌中抽出来,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璧川细细一看,却是她送过去的那一方蟹青小笺,依旧是整齐地叠着,只是那纸上有好大几滴泪痕,叠在一块儿,相见欢的“欢”字儿从纸背面儿透出来,湿成一块儿模糊朦胧的水迹子,洇开的是女子挣扎痴缠的心思。
璧川忽然想到李后主的那首词。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采菀仍是闭着眼,吐出悠悠长长一口气,只说:“好,我自个儿总能明白。好妹妹,多谢了你这番的苦心,我都懂——”
余音未落,她伸手把那小笺在榻边燃着的烛火上点了。火苗倏忽一闪,卷卷火舌便把那一纸素笺舔得干净。她复又睁开眼,此番她一双桃花美目里已再无那迷茫神情,清清明明似亦有两只灼灼火苗在燃。她握一握璧川的手,璧川动容道:
“姐姐,你若能明白就好。”
采菀站起身,拍拍裙上带起的扬尘,拎着哪盏小小风灯往外走去。青石寂寂,她衣袂被夜风卷得翻飞,孑孑一身的背影支离而凄楚,隐约听到她仿佛是自言自语着:
“这辈子没有缘了,柳郎,柳郎,下辈子我不要再做侯府小姐,你也做个普通放牛郎,我们找个清静的地儿,采菀再与你长相厮守,比翼连理罢...”
半钩月牙儿仍挂着。璧川噗噗吹灭两支蜡烛,庭院寂静无声,只有蝈蝈儿不眠不休地叫。她蜷在床上望着满天疏落朗星,蓦地想,明天大约是个晴好的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