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了起来,膝盖有些发麻。
他悠闲地从金台上一阶一阶地走了下来,直至我的面前,停驻。
过于苍白的一张脸,仿佛凝了冰雪。那双眼睛还是记忆里的青黑色,远看如秋波般柔和,细看却如崇山峻岭。他的眉毛一直很浅,唇色也很浅,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张白纸,永远一副病态,虚弱得直让人心疼。
可就是在这样一张虚弱到极致的外表下,却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突然,那只还沾着血的手掌,缓缓将我接近。须臾,一阵冰冷之意传来,拂过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最终停在我的脸颊上,温柔地摩挲着,一言不发。
如果两个不想重逢的故人重逢后,彼此还能敷衍一句“近来可好”,那么我和夏魂,却连一句最基本的问候都做不到。
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过得都不好。
“旒遇。”
我的思绪戛然而止。
旒遇一名,乃是师尊慕嵘上神所取。一来,是应我圣巫身份。二来,是希望九魂与妖族的战役能再遇锦旌,旗开得胜。
族人大多尊称我娘娘,师尊也更多也是唤我小名,这是第一次有人唤我名字。
他负手向前几步,重回金台,抬手拂过王座,眉眼绝艳而冷漠。
我内心怃然。
就好像隔了一个世纪般久远,许久许久,我听见他清澈而又沉重的声音,从头顶处悠悠地飘了过来。
他说:“佳酿香醇,白水长情,拜你所赐炼妖炉里的这三千载流年,本尊最为挂念的,你可知?”
我长吸一口气,待千万心绪平静如湖,脑海中一闪而过如血染的枫树林,淡淡。
“你,是念这山上的枫露?”
“非也。”
夏魂端起个琉璃盏,颜色绚烂,流光溢彩。
我仔细端详这个琉璃盏,见它碧中凝紫,炫色交替。杯身刻有精致龙纹,繁复华美。然而细细瞧去,光泽却不如新物那般锋芒,敛了流光,反而多了几分被时光镀上的古朴。
是了,这杯琉璃盏,是我曾经用来盛血给他喝的器皿。
夏魂的原型,是我用自己的血养大的蛊。待他修炼成人型后,我为了保他不受世间浊气侵扰,便不惜违反仙律,每日盛上一杯自己的新鲜灵血给他调养。
“你曾说,枫丹乃血染而成,若我挂念枫露茶,真正贪恋的,难道不该是你的血么?”
他看着我,细眸微眯,遥远而又深邃。
“你想要我的血?”
他默不作声,抚着金座,抬起眸来,答案心照不宣。
我笑了,这样的笑声在旷大而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嘲讽而肆无忌惮。
“自然是不可能了,造你出来就是用来打仗,现在已经没仗可打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呢?”
“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与妖族交战的工具?”
他也笑,就像午夜墨色的苦海,平静无波,深不可测,“就算是工具,我战功赫赫,力破千军。可你们,非但不敬重我,爱戴我,反而处心积虑地要置我于死地,所谓人道仙途,便是如此?”
他的语气愈发彻骨,却毫无凄楚之意,仿佛在质问我,又仿佛在质问这个不公的世间。
周围的气温忽然变得很冷,而且他的身上正逸出一丝丝黑色的气体。黑暗中,夏魂妖异的双瞳散发着嗜血的红光,我的身子被无形的大力挤压,鼻子流下血,指甲缝里渗出血。
黑气侵蚀了所有的烛光,灯火通明的大殿一时间如乌云笼罩,大风四起,杀意森冷,红瞳消失,我看不清他的方位,惊恐地向后方退去。
不会儿,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有碎琉璃碴子在地上四溅的声音,有风拂过,他的长发摇曳。
风中云中,黑暗中,他笑得阴冷。
“来人,把她关进水牢。”
旒遇,你为何就是不明白?
我的期许很小,很小,不过是,能与你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