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这种想法跳进了脑海里,但是他们谁也没说出来,也不敢说。最后昭明起身:“我要回去了。”顿了顿又补充:“明天十里亭,我会准时。”
她推开雅间的门,走下楼梯,楼下人声鼎沸,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招呼了一声:“凌太太走好啊。”
枯荣姓凌,旁人自然称呼她为凌太太。
“刚才看见凌老板在门口转了一圈,我还道是跟您一起来的,谁知他又走了。”店老板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以为枯荣是来抓奸的。
昭明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回家了。家里冷清安静,院子里歪倒着一只小推车,这是枯荣给囡囡做的。花木繁盛,走廊上晾晒着几本受潮的诗书。眼看夕阳西下,昭明把书收起来,呆坐了一会儿,走进厨房。
厨房里很整洁,昭明几乎从来没进过,也不知道做一道晚饭应该经过怎样的步骤。她左顾右盼,最后看见壁橱里放了一颗白菜心。于是她取来切碎,装进碗里,撒上食盐、香油、醋,拿筷子搅拌一通,做了一道凉拌菜花。
枯荣比平时回来得早一些,囡囡叽叽呱呱地说话,他低着头闷闷的不回应。推开屋子,看见桌上摆放了几样碗碟,饭菜很丰盛,大概是从隔壁酒楼叫来的,因为地上的食盒上还刻着酒楼的徽记。
昭明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过来吃饭。”又伸手把囡囡接过来,囡囡不耐烦地叫起来,挥舞着拳头打她,昭明面色一沉,囡囡当即老实了,并且很委屈地扁着嘴巴。
枯荣有些魂不守舍,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其实……张家酒楼的厨子水平很一般,还没我做得好吃。这钱花的可真冤枉。”拉过椅子坐下,叮叮当当地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端起了汤碗,拿着调羹的手有些哆嗦。
昭明半抱着囡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碗碟,轻声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这话生疏得叫人心寒,枯荣一颗心簌簌地沉到谷底,他定了定神,说道:“我不是活菩萨,不会平白对人好,你当我图什么?一句谢谢?”他用筷子指着中间的凉拌菜花:“一盘你亲手做的菜,然后我就应该潇洒大度地说,不用客气,一路顺风?”
昭明慢慢地拍着囡囡的后背,囡囡已经翻着小白眼睡着了,身子一歪一歪地往她怀里钻。
“你知道我的性子,”昭明平平静静地说:“已经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你要是觉得亏本了,可以提报酬,物质上的,或者身体上的,反正我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今夜之后,咱们两不相欠。”
枯荣瞪圆了眼睛看着她,血液一点一点冷下去,最后成了灰。他轻声说:“婊|子。”他脚步踉跄了一下,走到昭明身边,把囡囡轻轻抱了起来。他走进屋子,把女儿放进小床上,自己趴床沿坐在地上,脑袋埋进手臂里,他无声无息地哭泣,像一只仓皇孤独的野兽。
昭明僵直地坐着,半晌她揉了揉眼睛,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忧伤的夜晚,第二天天色大亮的时候,一匹马停在院子外,昭明独自坐在床前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可带的,只有一双靴子,一件玄色的长裙,她拎着干瘪的包袱走进院子。囡囡一身粉色小棉袄,正拿着梳子胡乱梳头。看见她,囡囡难得好心情地张开双臂:“妈妈抱。”
昭明心里一软,差点就伸手了,她狠下心绕开囡囡,径直往外面走。囡囡却急了,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跟,噗通一下趴在了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昭明站在原地犹豫着,忽然枯荣从屋子里冲出来,大声道:“昭明,你不要走!”
昭明心下一恨,迈步走出了院子,翻身上马,抖开了缰绳往前走。枯荣面目潦草,双眼布满血丝,他几步窜出来,一手扯着马辔,仰着脸看向昭明,痛苦又绝望地说:“昭明,你不要走,我爱你。”
昭明冷着脸,淡淡地说:“你爱我,然后呢?”
“你是属于我的,我不要你离开我。”
“不,”昭明心平气和地说:“人是不属于别人的。我不属于你,你也不要想把我关在笼子里。”
“我没有想过关着你。”枯荣暴躁地说:“我只是想爱你,我一直都在很努力的爱你啊,昭明。”
昭明低着头,半晌才说:“我不是昭明公主,我谁也不是,国破之后,我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却知道我应该为什么而死。”
枯荣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松开了马辔,后退了一步:“好吧,无名氏小姐,你是个懦夫,你害怕承认“生活就是这样,是人就会陷入爱情,会属于对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你只是不想去承认。我从来没有把你关在笼子里。你的笼子是你自己造的。你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地方,就算到天涯海角,你还是在自己的笼子里。”
他抬起手,很礼貌地:“再见。”大步回到院子里,抱起了哇哇啼哭的囡囡,抬手合上厚重的大门。
昭明动了动缰绳,那马闲闲地往前走,马蹄声在地面踩出嘚嘚的声音,清晨的街道上很安静,只有卖碗粥的小贩挑着担子徐徐前行。
昭明捂着眼睛,眼泪亮晶晶地从指尖落下来,她擦了擦眼泪,又笑了起来,调转马头飞快地往回赶,她跳下马背,撞开院门,扑向了还在抽泣的囡囡。
囡囡缩在枯荣的怀里,一脸的茫然和委屈。
“对不起。”昭明又哭又笑,用脸颊蹭着囡囡的脸,顺带又搂着枯荣的脖子,低声说:“对不起,我也爱你。”
枯荣脸颊红到了耳根,又红到了头皮,他像个虾子似的弯着腰,支吾道:“哦。”
长乐在十里亭苦等了许久,快傍晚的时候,才见一名光头的男人骑马过来。长乐和蓝贝贝站起身,诧异地看着这人,此人像个和尚,又像个富家商人,并且面目有点眼熟。
枯荣下马,从怀里抱出一个粉雕玉饰的婴儿,他把朱雀兵符给了长乐,沉声道:“公主说她已经安于俗世生活,希望太子好自珍重。”然后转过脸看向蓝贝贝。
蓝贝贝一身黑衣,白玉腰带,长身玉立,美艳得连四周的青山绿水都失了颜色。枯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把囡囡递到蓝贝贝面前:“你看一眼吧。”
蓝贝贝和长乐都有些发蒙,长乐摆弄着手里的兵符,气势汹汹地说:“你是不是把公主绑架啦?这孩子从哪来的……”他看了一眼囡囡,发现她的相貌跟昭明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囡囡很怯生,羞答答地转过脸看向枯荣,她要哭似的说:“爹爹,我要尿尿。”
于是枯荣很熟练地坐在亭子里给她把尿,尿完之后给她整理了衣服,朝另外两个男人一挥手:“再会了。”他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找昭明。
蓝贝贝终于醒悟过来:“大师留步!”他追了上去,细细看了囡囡一会儿,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他无端地升起了作为父亲的自豪和忧伤,蓝贝贝从怀里解下来一枚玉佩塞到囡囡的怀里,又对枯荣笑道:“想不到大师与公主竟有如此缘分,可贺。”
长乐也追了上来,捏着囡囡的脸逗乐,把一串手镯取下来赠给了她。囡囡又惊又怕,扭身钻到了枯荣的脖颈里,又偷偷瞄了蓝贝贝一眼,她年纪虽小,却也瞧得出这人长得很好看。
枯荣有些郁闷地收下了两人的礼物,胡乱敷衍了几句,骑上马就走了。囡囡趴在他的肩膀上,朝蓝贝贝微微一笑,滴下来一滩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