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在很久之后的某天,贺楠痊愈出院。他找到赵嫣然,是在她的店里。他坐在她的办公桌对面。贺楠从未那么正式地见过赵嫣然。她和片场见到的她完全不一样。那个宽大的办公室,高高的梨花木的椅子,以及她宽大的金色锦花的袍子,衬得她尊贵大气。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么长的日子,她没有电话,也没有慰问,却突然问不出口。
她请他喝茶,只说:“太忙了,没有时间去看你。但在新闻里,看到唐小姐有去看你。你应该也心满意足了吧。”
她不卑不亢,令他头皮发麻。
他突然起身,要走。
她说:“这么急?”
他说:“约了人谈电影合同。”
她说:“谢谢你来看我。”
他能感觉到那种突然的尊贵一下子把他甩到了世界的角落里,从此与她无关。她,再也不是最初和他见面时有一点羞怯的小女人。他当然知道那不是她的假装。或许,在那个酒醉的夜晚,她对他的那一点好感,都消散了吧。尽管……尽管他觉得对他来说,她并非那么无关紧要,可有可无。但是,没有说的必要了。
走出她的店,还能看到唐莞尔和陆小羽的画。半裸的天使,灰黑的翅膀……她们看起来,那么美丽与美好。在这些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是她们的广告,都是她们合唱的《你,是我的敌人》!这即将上映的电影,铺天盖地是她们的宣传,好像宣传她们的恩爱。
他驻足片刻,默然一笑。
人,总是要死一次,才会明白活的意义和方向。
在这段时间里,陈珍禾去世了。
唐莞尔接到电话,就和陆小羽直奔医院。
她们赶到医院,老太太已经合上眼睛,没有留下一句遗言,没有任何交待。或许,什么都是多余的吧。
唐莞尔哭得不能自己。她很想带陆小羽见她,并且告诉她——她和陆小羽在一起了,她们要继续走完她们不曾走完的路。唐莞尔多么希望,老太太能毫不留恋地走。可是,一切都太突然了。
听说,陈珍禾是自己到医院的,她告诉主治医生,自己快要不行了。于是,就住下,通知家属,不到一天,她就平静地去了。去时,毫无留恋,平静得异常。
医生说:“那么多年,从未见过一个人面对死,可以这样从容。”
陆小羽扶住唐莞尔,安慰她。莞尔便投在她怀里,饮泣。她能明白莞尔的感受,因为也曾经历。
一切从简,只有至亲到场,上上下下几十个人,在殡仪馆外等候。走VIP通道火化后,唐仁人去捧骨灰盒,莞尔同去。不论自己年龄多大,逝者的年龄多大,捧着母亲的骨灰,心里是说不出的悲伤,脸上是化不开的凝重。唐仁人这几天老了很多,颓然的样子,从未有过。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离开了。
莞尔跪在父亲面前,说:“爸爸,求您一件事。”
唐仁人吃力地抬了抬眼皮,看到宝贝女儿跪着,赶紧叫她起来。莞尔起来,说:“奶奶生前,有个要好的姐妹。您知道。”
唐仁人点头,说了“陆弦儿”三个字。
莞尔说:“小羽从加拿大回来,是来找奶奶,还陆弦儿老太太的一个心愿,也是奶奶的心愿。”
唐仁人说:“说吧。”
莞尔招呼屋外的陆小羽进来。陆小羽走了进来,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坛子,捧在手心里,说:“我姑奶奶生前,嘱咐我,一定把她带回来,交给陈奶奶。我迟迟不敢见陈奶奶,是害怕她伤心过度。没想到……”
陆小羽哽咽得说不出半个字来。谁都不知道,当陆弦儿在病床上,紧紧拽住她的手,吐着一口一口的气,喉头只剩半口气上下吞吐着。她说:“把……我的……骨灰……带回去……交给……她……”
她枯瘦的手里捏着一张陈珍禾的照片。
陆小羽点头。
她看见她空洞的双眼里,是任谁也想象不到的风景;她缓缓,缓缓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轻轻滑落————这一滴珍藏了近70年的眼泪啊,竟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为了和另一个女人的爱。这不为世俗容许,不为时代接纳的爱,在两地分别漂泊,却终难生根。她难以忘记她,她亦不能轻易被取代。在不得相聚的时光里,她们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地相爱,寂静地相守,却悄悄地开出了最绚丽的花。遗憾的是,遗憾的是——她们,从不知道,彼此竟然这么深爱对方!
陆小羽流下眼泪。如果陆弦儿弥留之际,还怀有甜美的希望,那么陈珍禾呢?陈珍禾都不曾知道陆弦儿身在何处,活得怎样。她曾像花园一般的心里,空洞萧瑟,苍白无力,毫无温暖。所以,她选择一个人悄然离开,不留恋任何,也不被任何留恋……
陆小羽哭得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