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唐莞尔和陆小羽就赶赴“昌隆号”。老板娘领他们到后面的木阁楼里。要走上去，得要走一段木楼梯，踩上去有些吱吱呀呀的，没有整修过。听说是因为“昌隆号”大师傅的意思。大凡有才的人，都有些怪癖。他说，他每日踩着这吱吱呀呀的楼梯上去，就像是回到几十年前，他的手艺才能像以前一样好。上了二楼，昏暗的房间里，一头白发的精瘦老头，削尖的下巴，戴着老花眼镜，正捏着针线缝补。他做的旗袍，纯手工的，一个月不过一两件，所以，价格昂贵，但是生意却又出奇的好。能让他出手的人，大多是这个城里有头有脸有情面的人。

大师傅，是昌隆号的招牌！

见到大师傅，唐莞尔低头，客气地唤一声：“大师傅。”

大师傅抬头，看了一眼，说：“原来是唐小姐。又要做旗袍了？我看你是又瘦了，去年的尺寸又没有用了哦。”

“大师傅眼儿尖！我今天特地带了朋友过来，你给她也做一件。”唐莞尔把陆小羽推过来，到大师傅面前。

大师傅抬头，怔了一怔，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去拿量衣服用的软皮尺。他低声咳了一下，问：“小姐贵姓。”

“免贵姓陆。”陆小羽觉得自己隆重了些，却又分明被这压抑的气氛搞得有些恍惚，好像一下子回到了70年前似的。

大师傅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在她身上开始测量：肩膀、胳膊、腰、胯……大师傅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一一记录，在他的本子上。他用的竟然是毛笔。

陆小羽忍不住问：“师傅贵庚？”

“84了。”大师傅爽朗地回答。

陆小羽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老人，竟然还能捏着绣花针做女红！大师傅看透她的心思，笑说：“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做旗袍！”

“那你还戴眼睛，装模作样！”陆小羽忍不住直接驳去一句。

大师傅“呵呵”哼笑了两声，并不回答他。但也不见生气。他只说：“陆小姐的眼眸特别像一位故人。说话的样子，也像。”

他说着，打开窗子，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他看了一眼陆小羽，复又坐到了椅子上，说：“真像！”

唐莞尔从口袋里掏出烟，递过去，并给他打上火。她问：“是叫陆弦儿吗？”

大师傅点头，只问：“不知道那位陆大小……老太太，还好吗？”

陆小羽说：“姑奶奶一直在加拿大，这次要我回来省亲。”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说：“她那时候也常常和唐小姐的奶奶陈小姐一起来做旗袍，那时候他们是一定要我师父做的。我们这样的学徒，只有站在边上看着。不过，那位陆小姐倒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有一次，因为要赶两件旗袍，她就点我做。我那时候不过14岁，学做旗袍不过2年。我不敢接，她却说‘你一定行！我看你一直能做到84岁。’呵，我就给她做了。可惜，下摆做得偏了一点，她就一刀剪开撕掉了下摆，穿着短旗袍出席宴会去了。后来，出尽了风头，那时候很多大胆的女孩都流行穿那样的短式旗袍。”

那也是他一夜成名的故事。所以，说起来格外地自豪与温馨。

“她们常一起来吗？”唐莞尔问。

“她们很要好。两个人穿上新旗袍，在这里不停地旋转，跳舞。我们这些小徒们就为她们拍掌！陈小姐跳舞，特别好看。陆小姐跳不过她，就穿着旗袍打太极拳！很是搞笑！我从未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两个小姐。”大师傅喷着烟雾，依然沉醉其中地回味。

陆小羽的思绪渐远。她眯着烟，看着大师傅的烟雾，渐渐地拥簇成一团人形，又是一团。

她们穿着旗袍，握着双手，在阁楼里踩着高跟鞋子，欢快地蹦跳。陆弦儿突然止步，狠狠地推开了陈珍禾，惹得珍禾不明白所以，委屈地望着陆弦儿。陆弦儿笑，挑衅地望着陈珍禾。陈珍禾踩着音乐的节奏，踏步上前，紧紧地挽住了陆弦儿的手肘。陆弦儿转身至珍禾的身后，一伸手便环抱住珍禾。她在她的耳后轻轻地说：“你真美！”珍禾一个转身，逃脱出陆弦儿的怀抱，只是笑，并不作答。陆弦儿则放肆地望着陈珍禾……

“后来呢？”唐莞尔走到老人家的身边，问。顺手，她推了一把发愣中的陆弦儿。

大师傅看着她，叹息着，说：“也不是很清楚。几年后，陈小姐嫁人了，陆小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陈小姐结婚的旗袍，还是叫我做的。我整整花了半年的时间，给陈小姐做好所有的旗袍。送过去要她试的时候，她一件都没有试。她只对我说‘我其实是不喜欢旗袍的’。这一句说着，当时，让我难过。但是，她抚着旗袍不舍，哭了。她又说‘我不是说你做的不好。你懂吗？你们，谁都是懂不了的！’后来，她就挥手让我去账房取了钱。在陈公馆，我也没有见着那位陆小姐，听人说她已经离城走了……”

陆小羽还想问。唐莞尔朝她摇了摇头。

“那个年代，小裁缝和大小姐，能相熟到什么程度呢？不过是这些罢了啊！”走出“昌隆号”，唐莞尔向陆小羽解释。

“那等于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们本来就知道她们很要好，后来一个嫁人了，一个出国了！”陆小羽有些懊恼地说。

“那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唐莞尔挑衅地望着陆小羽，问。

陆小羽张口想说，又突地将话吞了回去。她说：“没什么，找下一家！”

“昌隆号”的老板娘在后面叫她们，并且招手，唤她们回去。

大师傅叫陆小羽一个人上楼去。

他低头做活，却对陆小羽说：“如果你姑奶奶还喜欢穿旧式的旗袍，你叫她把尺寸报给我，我给她做一件，趁我还能做得动。”

陆小羽看着他，心里知道他一定是喜欢着陆弦儿的。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说：“哦。我去问问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条来，是一窜数字，他说：“是我的电话，有事打给我。”

这张纸因为被捏得太紧，有些褶皱。陆小羽接过，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