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只妖。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刚有记忆那时,他就坐在这儿,看潮起潮落。
咸湿的海风吹过他略为惨白的脸 ,缠绕着他的发梢。
他可以坐在海边看一整日的海,直至银月当空。他一动不动地看海,神情介于专注和空洞之间,似要立地成佛。
然而他是妖。
偶尔下雨,他会撑着一把破纸伞,伞面斑驳,漏洞百出,雨水滴滴答答地从漏洞里落在他的脸上,打湿他那乌黑的长发,钻进衣领里,然后湿了全身。
他固执地却不肯换伞,不肯避雨,不肯离去。
这只妖在海边是有一座木屋的,不知是谁盖的,不知何年建造,但确实是属于他的木屋。月上中天之时,他才会回去那木屋,再于次日红日升起之时出来。
木屋里到处纠缠着死气沉沉的白绫条,正中还摆着一口死气沉沉的木棺,死气沉沉的蜡烛在橼上挂着的鸟笼里没日没夜地燃烧,本应死气沉沉的枯井里如今却被灌满苦涩辛酸的海水。
总而言之,他的木屋,他所谓的家,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罢了。
妖坐于棺木之上,怔怔地发了一会呆。然后闭上眼,等候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太过悠长的生命,太过悠长的岁月,太过平静的生活,让妖已经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只知道他得守着这木屋。然而为何而守,守至何时,他已全然忘了。
潮汐涨落,周而复始。
直至有一天,妖在海边捡到一个人。
这样荒芜的海岸,是不会有人涉足的。那人是被海水推上了岸,细软的沙滩上流满了他的血。
这人受伤了。箭伤刀伤兼而有之。是引仇家追杀?还是战场逃兵?
妖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给人包扎伤口。
妖只有白绫能用来包扎,而且找不到干净的水。他是妖,不必吃喝,但是人不行。他不知道海水能不能用来洗伤口,他想起有人曾跟他说过海水里有海盐。他知道伤口碰不得这东西。
可他忘了究竟是谁这么跟他说过。
妖把人拖进木屋里头,置于棺材之上。他从井里舀了一瓢海水,放在蜡烛上面,默默地烧着。
那个告诉他海里有盐的人,还告诉了他怎么把水里的盐弄出来。妖很聪明,除去了盐,便只剩水了。
他用一只在蜡烛上烧过的破碗接着落下的水汽,怎么也想不起来教他这个方法的人是谁。
蜡烛很小,火却很旺,在阴暗的木屋里发出诡异的光。
妖弄了一碗又一碗清水,然后给人褪下沉重的铁衣,笨拙地擦拭着血液已经凝结了的伤口,艰难地给那人包扎。
月已上中天,妖终于把人给收拾干净了。
今日过得倒是充实。怀着这样的感慨,他便深深地睡去。
妖醒来时,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昨夜睡在棺上的人却不见踪迹。他叹一口气,出了门。
海边有个人影,朝阳幻化了他的轮廓,妖却莫名觉得这场景颇为美好,像是很久之前,他就期待着有这般场景似的。
许是寂寞太久了罢。
妖忽然就不忍闯进这美好中去,不知在害怕破坏什么,他绕了个方向,坐在离那人远远的海边,海浪轻吻着他光裸的足。
于是一人一妖,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对妖来说,不过是日常而已。
然而对于身受重伤的人类而言,却是煎熬之至。
于是夜晚,那人开口了。
“你知道要怎么出海么。”干裂嘶哑的嗓音,难听得妖有些不愿作答。
“这儿出不了海,这是个无人小岛。”却还是好心地回答了。
“你不是人么?”
“我不是人。”妖认真道,“我是妖。”
“你是妖?”人很诧异,却不似惊吓,“那你能用妖术治好我的伤么?”
“我不会那样高深的妖法。”
“……是么。”
海浪翻滚,耳边只有风声,水声。
妖不知再怎么把对话进行下去了,他话原本就不多。妖起身,该是歇息的时候了。
海滩上便只留一人身影。
海风凛凛地吹着。夜晚的海风,刺骨的疼。那人就这样面朝大海,咸湿的风吹红了他的双眼,像要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