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暗潮涌动，两人刚潜下去，就被水流挟带到了宽广的水域中。

依然是密密麻麻的巷弄，水波似的一圈一圈铺开来，无边无际。破败的房屋里面都点着昏黄的灯笼，在水流的冲击下飘来荡去，形成了一个套一个的鬼火涟漪，简直就是梵高《星空》的暗黑版。

在星空的正前方，有一处特别显眼的火光，与黯淡的灯火不同，俨然是一池翻滚的赤红岩浆。珈蟌毫不犹豫地朝着它游去，一手紧紧牵着默召，一手亮出了泛着血红色的翅刀。

两人继续下沉，很快穿行在破楼烂房的丛林里。屋里的东西纷纷走到窗边张望，它们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就是特别的白，白得看不出肌肤纹理，五官像是墨笔画在白纸上似的，黑洞洞的。只要两人游得近了，它们马上伸手来抓，让默召联想到某些景区里拉游客“洞房”的饥渴小妹，赶紧和珈蟌靠近点，省得晚节不保。

鬼魂似乎走不出屋外，但两人的一路畅通没多久就结束了：珈蟌所说的“小”䱻鱼黑压压地包抄过来，每一头都有轿车大小。一时刀光与血色齐飞，珈蟌像摩西劈开红海一般，硬生生在鱼群中杀出一条通路。虽然搏斗中珈蟌也受了点皮外伤，但整体来说，就跟镰刀割韭菜一样轻便。

是不是太顺利了……默召刚冒出这个念头，珈蟌突然收起翅刀不再砍杀，离开开阔的水域，转而在拥挤的吊脚楼群里左闪右躲。默召不解地看向他，他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担忧地瞟了默召一眼。

默召立刻发觉，自己也有些胸闷，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是珈蟌送给他的两口气不够用了？正想着，一截鱼尸漂过，切口处散发出不易察觉的黑色烟气，刚一拂过默召的脸面，他的呼吸就紧了一紧。

这烟气有毒！默召心里一沉，再看珈蟌的伤口，微微发黑，显然中毒比他要重。拖着自己这个累赘，珈蟌的战力只能发挥一半吧，默召顿时羞愧不已。

突然，一只䱻鱼从下方的屋顶里破瓦而出，向默召这边猛撞过来，默召赶紧想放开珈蟌的手，不料珈蟌反而握得更紧，使劲一拽，把默召甩到自己身后，左拳正面击向疾冲过来的䱻鱼，不偏不倚插入它的眼睛。

䱻鱼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无力地向下坠去。珈蟌拔出手臂，上面又多了几道黑色的痕迹。但他看也不看伤势，扭头狠狠瞪了默召一眼，像是很不爽默召刚才的举动，拉着默召的手示威似的加重了力道。

大批䱻鱼紧追不舍，没空纠结牵手的事儿了。珈蟌带着默召，专门往楼房里钻，大部分䱻鱼笨头笨脑跟着窜进来，狭窄的屋内成了天然的路障，大大减缓了它们的追击速度。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鬼魂不单会抓人，也会抓鱼，顿时和䱻鱼展开了混战。两人趁乱加速突围，赤红的火光已在咫尺之间。

怪不得珈蟌把䱻鱼分成“小”和“大”，原来“大”有这么大——这片足有几百米宽的火海，竟然是一头䱻鱼。它背上的鱼鳍像巨翼一样展开，两只圆球般的眼睛长在鳍尖上，随着两人的接近，慢慢滚动着向鱼头正中聚拢过来，带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火焰，燎得默召越发缺氧，恨不得撕开胸腔呼吸。

离䱻王还有四五米时，珈蟌突然停下，翅刀幻化为十字弓，一枝箭矢直奔䱻王的左眼。然而，鱼鳍微微一扇，火浪排山倒海一般涌起，瞬间将箭矢淹没。在气流的冲击下，两人被推后了十数米，偏巧和第一波追来的䱻鱼群撞了个正着。

密集的尖牙360°无死角地在身上撕咬着，不给默召留一点反抗的余地。伤口越来越多，呼气吸气都像刀割一样，当珈蟌松开牵着的手时，默召霎时感到了死神镰刀的冰冷。

冰冷从皮肤蔓延到内脏，在默召快要冻晕过去的一刻，又倏地消失无踪。默召抬起解冻的眼皮，眼前竟是一大片僵直的鱼尸，紧接着一声闷响，鱼尸全都爆成了碎片。

太棒了，主人大神是怎么做到的？默召惊喜地看向珈蟌，却浑身一战。

珈蟌面无表情，周身围着蓝色的光芒，琥珀色的瞳孔也被映得如寒冰一般。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让默召无来由地想到了——

厉鬼。

冰蓝的眼眸转向默召。在目光交接的一刹那，默召立刻认定：珈蟌不认识他！

“珈蟌！”默召失声大叫。被水传递后的声音微弱而扭曲，但珈蟌还是愣了一愣。

“珈蟌！”默召更大声地喊道，拼命游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蓝焰四散，琥珀色的眸子又回来了。疑惑只在眼底一闪而过，珈蟌似乎立刻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默召第一次看到他现出恐惧的神色。

“珈蟌，珈蟌……”默召继续叫着，用力过猛的肺部一阵剧痛，连连咳嗽起来。

水中忽地浮现云雾一般的东西，默召一愣，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又不小心用假声咳嗽了！他心虚地瞥了一眼珈蟌。

珈蟌也在看着他，眼睛闪闪发光。他一把将默召拽过来，急促地命令：“念咒。”

有过之前一次经验，默召反应很快：“乱唱？”

珈蟌的头还只点到一半，急于将功补过的默召已经唱上了：“老公赚钱给老婆花，老婆你随便花。老公我就是银行卡，想怎么就怎么刷……”

配合着魔性的歌声，怪物以匪夷所思的形态争先恐后地涌现，鬼怪机械地复读咒语，又引出了更多的怪物，不分敌我地绞杀成一团，战局瞬间大乱。趁着乱子，珈蟌一晃就不见了。此刻，默召无比感谢夜夜骚扰他的小区广场舞大妈，多亏她们，他才有这么多救场的神曲！

䱻王不是呆头鱼，原本快聚到一起的眼球立即分开，挟带着无数条挥舞的火舌，左眼紧盯默召的方向，右眼快速地在庞大的鱼鳍上滚动，搜寻着珈蟌的身影。但珈蟌的消失和进攻之间几乎没有间隔，透明的箭雨向䱻王的右眼倾泻而来，䱻王随即掀起冲天火焰，盖过箭雨，直奔攻击发出的方向。

一只持着十字弓的断臂，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与此同时，䱻王左眼前方的一条火舌突然转向，迅疾地钻进了眼球里。珈蟌从火舌中现形，用剩下的一只手臂挥动翅刀，开启了内部绞肉模式。

天旋地转，默召顿时像被扔进了正在脱水的洗衣机。他拼命对抗着眩晕，不让自己的歌声中断，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可以闭嘴了：水、䱻鱼、鬼魂、怪物、破楼……都以反方向快速消失，一眨眼，漆黑的夜幕已经取代了阴森的水底。他的身体再次触到了地面，闻到了积雪特有的气味。

天上只有几点残星，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默召能感觉到身边都是杂草和树木，他应该已经出了鬼穴，回到了山野中。突然间，他听到了远处江水奔流的声音。

到江边了！有方向了！默召欣喜若狂，但中毒的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只能手脚并用地爬着摸索。鬼穴被打破了，说明珈蟌作战成功，他应该就落在附近。默召竖起耳朵探寻珈蟌的动静，但除了江水哗哗声，就只有死寂。他开始害怕起来：珈蟌不会出事了吧？

“珈蟌！你在哪里？珈蟌！”默召顾不得会不会引来鬼怪，扯开嗓子喊起来。前方草丛里突然微光一闪，一直燃着余焰的手臂抬了起来，随即又无力地垂下。

默召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只看了一眼，心脏立刻揪成一团：少了一只手臂的珈蟌仰面躺在雪地上，身上的火焰还没熄尽，不时迸出皮肉燃烧的吱吱声。默召慌忙脱下衣服扑火，一碰到他，就发现他和死尸一样又冷又僵。

“珈蟌！你要不要紧？你说句话啊！”默召拼命把珈蟌搂在怀里，触感更加不妙，他全身的骨骼好像都错位了，黏糊糊的鲜血不断涌出来。他躺过的地方，烧出了一大块人形焦土。

突然，珈蟌呵呵了两声。默召大喜，连连喊他的名字。但他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是口齿不清地咕哝着“又赢他了，又赢他了……”

得赶紧把珈蟌带到暖和的地方。默召拼尽全力将珈蟌扶了起来，刚想往背上背，地上的人形焦土“呼”地窜了起来，一口咬住了默召的肩膀。

“啊！”默召惨叫，一直迷迷糊糊的珈蟌一个激灵，反手一刀，焦土脑袋飞了出去，在空中炸开，打破了寂静的黑夜。

仿佛回声一般，山野里传来此起彼伏的低吼，草木窸窸窣窣地摆动着，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过来了。

默召来不及恐惧，珈蟌抓住了他的肩膀：“好像放野的捕猎者还有不少呢。”

珈蟌在笑，但这让默召更加心惊。“小孩，我玩过头了。”珈蟌的口气，像是把现在当成了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一个6岁，一个8岁。“把舌头还我，人鬼殊途，没了舌头，它们不会猎杀你的。”

“那……你呢？”

“我不想输给他。”珈蟌没头没脑地回道，声音越来越轻，“快还舌头，趁我没睡着。”

冰冷的东西缠绕住了默召的脚踝，慢慢往上攀爬。没有时间了，默召一横心，低头吻住了珈蟌的嘴唇。

珈蟌诧异地挣扎了几下——默召紧紧抿着双唇，没有一丝露出舌头的意思。然而，困意很快压倒了他。

默召抱紧沉睡的珈蟌，这才放心地、深深地亲吻他。虽然突兀地死在这里很对不起爹妈，但是，他没法扔下珈蟌，一个人逃命。

守护着想守护的人，在长吻中死去，未免不是一件很伟大很浪漫的事，默召在悲伤之余都有点陶醉了。耳边掀起巨大的喧哗，鬼怪终于排山倒海压过来了吧，他定格了生前最后一个念头。

然而，什么东西都没扑到他身上，连脚踝处的冰冷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背后一个冰冷上百倍的声音。

“放开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