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了。”他忽然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淡漠,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此事关乎两国邦交,亦关乎你自身前程,你……好好思量。无论你作何决定,朕……”他顿了顿,那个“尊重你”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夜凉,早些安置。”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在晃动的烛影下,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孤寂。
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外的身影,毛草灵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软软地瘫倒在软榻上,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他知道了。他看出了她的犹豫。
而她这该死的犹豫,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伤害。
这一夜,凤藻宫的烛火,亮至天明。
而皇帝的寝宫,承乾殿,亦是一夜灯火未熄。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低气压中。
皇帝依旧每日临朝,处理政务,但神色冷峻,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朝臣们战战兢兢,奏事都简洁了三分。退朝后,他便将自己关在承乾殿或御书房,连平日最得他心意的几位近臣都难以接近。
皇后则称病免了各宫请安,整日待在凤藻宫内,郁郁寡欢,连她平日最关心的慈幼局和织造坊事务都暂时搁置了。
帝后之间,那种往日里融洽默契的氛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疏离与沉默。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前朝后宫。
“听说了吗?唐朝要来接皇后娘娘回去了!”
“真的假的?娘娘要走?”
“陛下和娘娘这几日都未曾一同用膳,怕是……”
“唉,娘娘若是走了,咱们乞儿国可怎么办?那些新政还能继续吗?”
“唐朝许了国后夫人呢,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荣耀顶什么用?咱们陛下对娘娘那才是真心实意!”
各种猜测、担忧、甚至是一些幸灾乐祸的私语,在宫廷的各个角落暗暗流淌。以宰相苏哈图为首的一批老臣,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他们本就对皇后干预朝政、推行新政颇有微词,若皇后离去,或许朝局能回归“正轨”。而更多得益于皇后新政的官员和将领,则忧心忡忡,生怕皇后的离开会导致政策反复,国力受损。
后宫之中,那些早已被毛草灵压制得抬不起头的妃嫔,此刻心思也活络起来,暗中观察,蠢蠢欲动。
这股暗流,自然也传到了宫外。
这一日,毛草灵心绪烦闷,勉强打起精神,轻车简从,只带了婉云和几个侍卫,去了城南的慈幼局。这里的孩子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毛草灵时常来看望他们,教他们识字,给他们带些吃食玩具。
孩子们见到她,依旧如同欢快的小鸟般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叫着“皇后娘娘”。一个约莫四五岁、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娃,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将一颗捂得发热的、有些干瘪的野果子塞进毛草灵手里,奶声奶气地说:“娘娘,吃果果,甜!您不要走好不好?小丫舍不得您……”
看着孩子那纯真而不舍的眼神,听着那稚嫩的话语,毛草灵的鼻子一酸,几乎当场落泪。她蹲下身,将小丫紧紧搂在怀里,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慈幼局出来,马车行至闹市,却意外地被一群百姓拦住了去路。并非骚乱,而是自发聚集的民众。他们手中捧着新米、鸡蛋、布匹,甚至还有自家腌制的咸菜,纷纷跪倒在马车前。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族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前,高声道:“皇后娘娘!小老儿代表城南百姓,恳请娘娘留下!娘娘推广新稻种,让我们能吃上饱饭;娘娘减免赋税,让我们日子有了盼头!您是我们乞儿国的福星啊!您不能走啊!”
“娘娘不能走!”
“求娘娘留下!”
“我们舍不得娘娘!”
恳切、甚至带着哭腔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赶来,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或许不懂什么两国邦交,不懂什么国后夫人的尊荣,他们只知道,这位皇后来了之后,他们的日子实实在在变好了。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挽留。
毛草灵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外震耳的呼声,看着帘缝外那一张张殷切、惶恐、满含期待的脸庞,泪水终于决堤。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
民心如此!她如何能负?
婉云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低声道:“娘娘,您看看……百姓们……他们都念着您的好啊……”
与此同时,承乾殿内。
独孤城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图上。暗卫首领正低声禀报着市井间发生的一切,包括皇后在慈幼局的动容,以及百姓拦驾挽留的盛况。
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百姓的挽留,在他意料之中。他了解她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多少,更了解她在民间的威望。这正是他爱她、敬她,也……此刻深深惧怕失去她的原因之一。
她若心志不坚,或许会被唐朝的荣华打动。可若是民心所向,加上他们十年的情分……她心中的天平,是否会倾向留下?
他挥退了暗卫,殿内重归寂静。他走到龙案边,案上放着一份刚刚送来的、来自边境的密报。唐朝使团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在边境驿馆驻扎下来,似乎在等待最终的答复。而边境线那一边,唐朝的军队,近日也有不同寻常的调动迹象,虽未越境,但其威慑之意,不言而喻。
独孤城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
软的不行,便想来硬的吗?以势压人?
他独孤城,可不是被吓大的!十年的励精图治,乞儿国的军力早已非吴下阿蒙。若唐朝以为凭借军威就能逼迫他交出皇后,那便是大错特错!
只是……一旦兵戎相见,生灵涂炭,绝非他所愿。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她为难,不想让她在故国和夫君之间做出如此残酷的选择。
一切的症结,还是在她的心。
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是夜,月华如水,清冷地洒满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