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被剧烈的摇晃换回了意识。

睁开眼，竟然又看到了文化人。

自他把我背回家后，这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他和奶奶将睡过去便不想再醒来的我摇醒。

我真的，想跟他们说，我每次睡着都很困难的，能不能不要再叫我醒。

我每次闭眼的时候，都会看见，妈妈跳入河中的决绝的身影。

都能听见她说，你是我这辈子最最痛恨的人。

我扭过身对着文化人，用嘶哑的不像话的嗓子说，你报复我，你是在报复我吧，你为什么要路过那，为什么带我回来，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哪都是灾难，在哪都是麻烦。

他依旧是冷淡的，只说，你有劲没劲。

我当然没劲了，自那天后，就什么劲都没了，我连童装店的神奇宝贝，都不想去看了，我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自己对生命的绝望程度。

我接着哑着嗓子说，我连妈妈都没了，我的爸爸妈妈，都是我害死的。

他不再言语，走到桌边，倒起壶里的水。

我立刻扭过身去，结果用力过猛，集齐了全身的疼，我呲牙咧嘴，忍住没叫痛，对他说，你都不用上学的吗？我不记得咱们关系有这么好，你把那杯水放远一点，我不喝，你走吧，叫我奶奶进来就好。

他表情不变，语气平淡，你奶奶走了，走时，托我照顾你。

叫他照顾我？走了？

奶奶也离开了。

为什么呢，连唯一肯拥抱我的人，都离开了我的身边。我缩紧身子，仿佛世间再无依靠。

她还说，她去你姥姥那里，三天后回来。让我灌你喝水。

我嗖地扔过去一个枕头，咬牙说，你喘什么气。

他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拾起枕头，走过来。

我立刻再次背过去，把头整个闷在被子里，身上又是一阵痛。

我不想喝水，喉咙生疼，但是我不想喝。

我在睡前，想的最多的，就是，如果我没有弄那么一盆水，没有把衣服浸湿，没有在哪个最 悲伤的时刻，加与妈妈更深切的悲伤，她是不是，就能像头十年一样，坚持过来。

我是不是还能像从前那样，看着她棕黄的头发，抿着的嘴，跟着她走过一个个清晨黄昏，她是不是就不用死在，我经常玩闹的那片水里。

如今我再碰到水，仿佛触摸杀害妈妈的工具。

所以我不喝。

文化人用手掀了掀被子，我便更用力抓住。

我想，如果今天没有他的话，我或许，倔强到渴死的地步。

在被子里，我听见他说，我不管你喝不喝，但我希望你明白。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公平，既然有人幸运了，那不幸，同样有人要来承担，不管你多么弱小，也要学着强大，保护自己和爱的人，像你奶奶。

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愣了很久，久到被子里的空气开始让人窒息。

我漏出脸，我想是的。如果我就在河边死了，那自然没有什么好说，但我现在活着。

我的家人被我折磨，到最后，我还要自己折磨自己么？

还是算了吧。

那水刺激的干涩的喉咙越发疼痛，但我要活下去，我还有奶奶，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首先不能让自己有麻烦。

那时并未觉得什么，以后回想才发现，我和文化人，真的，早早就有了无法想象的坚强，我们早早成熟，但也因为这样，那些过于强悍的灾难，才终于未将我们击倒。

然后，那些不能击倒我们的，必使我们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