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全的身子时好时坏。春天咳,秋天喘,冬天就卧床。泽喜挣的钱,大半给他买药了。中药,西药,偏方,都试过,可就是断不了根。
“哥,”泽全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别花那冤枉钱了。我自己的病,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泽喜红着眼,“好好吃药,好好养。等你好了,我教你砌墙。你不是想学么?”
“嗯,想学。”泽全笑了,笑得很虚弱,“可我这身子……怕是学不了了。”
“学得了。”泽喜说,“慢慢学。一天学一点,一年学一点,总能学会。”
“哥,”泽全看着他,眼睛亮亮的,“你说,咱们砌的墙,能挡住日本人么?”
“能。”
“可日本人……有枪,有炮。”
“墙挡不住枪炮,可挡得住心。”泽喜握住弟弟的手,“只要心不垮,墙就不倒。墙不倒,家就在。家就在,人就在。”
泽全点点头,闭上眼睛睡了。泽喜坐在床边,看着弟弟瘦削的脸,心里像压了块砖。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日本人占了华北。
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上。湖北离华北,只隔着一个河南了。日本人随时可能打过来。
店子上人心惶惶。有人开始往西逃,往四川逃。王家也商量,要不要走。
“不走。”泽喜说,“咱们有墙。墙在,家在。”
“可日本人……”
“日本人也是人。”泽喜说,“他们要的是地,是钱,是粮食。咱们店子上,要地没地,要钱没钱,要粮食没粮食。他们来了,抢不到什么,自然就走了。”
“可万一……”
“没有万一。”泽喜站起来,“爹,爷爷,伯爷,咱们王家,在店子上五十五年了。从太爷爷逃难过来,到现在,四代人。根扎在这儿了,走不了了。要走,就得把根拔了。根拔了,王家就没了。”
没人说话。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最后,王文修开口:“泽喜说得对。不走。死,也死在店子上。”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泽喜十七岁。
这年春天,泽全的身体居然好了些。能下床了,能走路了,虽然还是弱,可不再天天咳嗽了。郎中说,这是“童子痨”过了凶险期,往后慢慢调养,能活。
王家人都松了口气。秀英天天给泽全炖汤,熬药,把他当宝贝宠着。
泽喜也高兴。他带着泽全去工地,教他认砖,和灰。泽全学得慢,可认真,一个动作,一遍不会,练十遍。手上磨出了水泡,破了,结痂,又磨破。
“疼不疼?”泽喜问。
“不疼。”泽全摇头,“哥,我能学会么?”
“能。”泽喜说,“只要你想学,就能学会。”
夏天,泽全砌了人生第一堵墙。墙不高,三尺,可砌得直,缝勾得匀。泽喜围着看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泽全笑了,笑得眼睛弯弯的,像个孩子。
“哥,我能砌墙了。”
“嗯,能砌墙了。”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消息传到店子上时,王家正在吃晚饭。世连拿着从城里带回来的报纸,手在抖。
“爹,日本人……打进来了。北平丢了,天津丢了,现在在打上海。”
王文修接过报纸,看了很久,放下。
饭桌上,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泽全小声咳嗽,咳得脸发红。
“泽喜,”王文修说,“咱们的墙……能挡住日本人么?”
泽喜放下碗,看着远处那堵高墙。夕阳的余晖照在墙上,给灰扑扑的砖抹上一层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