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惨淡,一双飞鹄呱呱掠过素淡的青空。
长城下忙碌的征夫趁着这难得的机会,纷纷引颈望去。一张张布满风沙的脸,仿佛在这一刻一齐被什么东西照亮了。那一定不是笑容。北胡艰苦的生活,早已剥夺了他们的健康和欢笑。
飞鹄带来的,大多是给上将的诏令。赵氏的天下一日稳似一日,纵然有叛逆胆敢拦驾,终究只是愚昧地自投罗网。严酷的冬日已经来临,万物只能蛰伏,对于他们这些已经驯服了的牛羊,帝国没有必要再用皮鞭和缰绳施加惩戒了。
可是命运,总是太过强硬。他们没能望见回家的希望,只见到又一拨工人死灰的脸。
对北胡的战事暂告一段落,修缮兵戈的匠工戴着锁链,也加入到暗无天日的长城施工队当中。鸿鹄一声呜鸣,监工的鞭笞狠狠落到征夫们的头上。为他们前一刻抱有的愚昧期盼,施加严酷的惩罚。
然而,没有一个人吭声。
秦卒如虎,他们无数次反抗,都只会遭到更无情的反扑。孟姜女哭倒了长城都没能改变这一切,他们连死亡都不敢,还能做什么来反抗呢。
“公子,皇帝陛下自蜃楼传信说,大船因动力系统遭到破坏,正停泊在桑海八百里外的滩涂,目前公输家正在竭力抢修。”
“父皇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晴空转灰转黄,转黄转暗,扶苏一站又是一天。
月明中天的时候,角楼上的秦卒一阵尖锐的敲锣声。总算没有出意外情况,终于可以下工休息了。扶苏跟着大松一口气,义渠人被斩杀殆尽,楼烦王总算没有食言,现在大概迁徙到了秦军追不上的远方。
连孟姜都安静得没有再哭泣,是不是意味着最紧张最黑暗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佝偻的征夫此起彼伏哀嚎着,摸到墙角稍稍小憩,然后才排队去领冷硬的干粮和粥水。不远处的红柳小屋又升起一条炊烟,诱人之极的菜蔬香味这时不合时宜地飘来,饿坏了的征夫纷纷伸长脖子去望。
只见深秋青色薄雾中,一位梳着螺髻的高挑侍女,提着红漆饭盒款款走来。蒙恬寥寥几口吃完干粮,看看侍女,又看看扶苏,微微颦眉。
“下工了,公子。”侍女挂着得体的浅笑,慢慢一福。她,扶苏和蒙恬都认识,正是随孟姜女千里寻夫来的碧玉。
扶苏别过身,“可有什么事?”
“夫人亲自下厨做了道莳菜,特来酬谢公子昨晚的照拂。”
蒙恬暗叫不妙。
“劳夫人亲自准备膳食,扶苏受之有愧。来人,”扶苏一抬手,递去似乎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回礼,“这是胡女采胭脂与红蓼碾制成的香袋,名叫‘千江红’,放火笼上薰一薰,有安神定气的功效。请姑娘替我谢过夫人。”
风衣一摆,扶苏刚转身,却见碧玉碎步追上去,牵着他衣角又低低说了句:“夫人还说,托公子的福,才得以挖到姑爷的尸骨。如公子不弃,夫人愿意留在北胡亲自照顾公子起居。”
虽然听不太清楚,但蒙恬断断续续也知道了大意,神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这个孟姜,瓜田李下的不去避讳也就罢了,报恩报到这个份上,不是自污清白吗?
他扶剑上前一步:“碧玉姑娘,孟姜……”
“夫人身娇体弱,再加上蒙将军自然照顾不过来。奴婢来时自请侍奉将军,夫人允了,不知将军?”碧玉回眸,细长的眼睛中媚意一荡,轻笑一声。
蒙恬一个愣怔,如被定身。伊人袅袅远去,风沙打在了脸上,他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山魈。”扶苏看蒙恬一眼,随她往柳木小屋去了。
蒙恬不可置信喃喃:“陛下来了?”
“父皇。”
扶苏恭恭敬敬跪倒在地,一串祝祷词袅袅唱完,才敢抬头。
狭小粗糙的木屋已铺上了厚厚的毛毯,屋内馨香四溢。一身紫金蟒袍的嬴政也取下了他尊贵的衮冠,垂眸一派温文模样,正躬身将一个锦囊放在倪金熏笼上烤。
不必想,就是扶苏刚刚赠与孟姜的千江红。
“父皇,那位侍女?”
嬴政抬起眼帘,一个冷静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不过他还是开口解释了,“巨海洪涛,荡涤一切泥沙。就算我没有动手杀他们,他们也一样死去。”
他们?她和谁?扶苏眼角迅速划过一丝忧伤,嬴政略有所察,转身背对着他,“孟姜女她,依然好好的。”
“父皇英明,孟姜乃姜太公后代,堪为六国表率。怀仁以待,秦才得安民心。”扶苏顿一顿,接着说:“儿臣无能,未能剿灭叛逆为父皇分忧,致使奸人在博浪沙设伏,让父皇受惊……”
“嗯。”嬴政截口一记斜睥,久久,又一句轻淡的话在舌尖绽放,如万雷齐鸣:“听说,你对我修建长城颇有微词。”
门口处长跪不起的蒙恬,闻言霎时冷汗透衣。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在秦始皇的监视之中,这毋庸置疑。但嬴政亲自说出这话,是误听流言,对扶苏起疑了么?
屋中一瞬莫名的燥热。只听扶苏不紧不慢俯下身去解释:“启禀父皇,长城乃防止北胡进攻之根本,千古大业,岂是愚夫三言两语就能诋毁的。胡人已经退败千里,儿臣甘愿为帝国永驻此地。唯一的心愿,便是望父皇下令缓期修筑,以养民力。”
嬴政青铜一样的脸渐渐变得柔和。所有人都习惯看他的脸色行事,也只有长子扶苏,在他面前永远都那么磊落耿直了。
迫人的威势缓缓逝去。嬴政手搭上扶苏的肩膀,将他轻轻扶了起来,“蒙爱卿也平身吧。”
“是,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