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一月,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宣誓就职。此时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金融海啸仍在持续,美国陷入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失业率持续攀升。
陶郁的师兄在一家公司实习了半年,已经和雇主谈好了办工作签证,结果毕业前夕由于财政问题公司裁掉了三分之一的员工,师兄的工作也丢了,那个时候想办延期毕业或是另谋他就都来不及。留学生不必本地人,毕业后两个月找不到工作就得哪来回哪去,师兄原本定好庆祝毕业的宴席变成了送行饭。
饭局在惆怅的气氛中草草结束,陶郁把喝得半醉的师兄送回公寓,房间里的家具已经全卖了,只剩角落里孤零零的两个旅行箱。陶郁看了忍不住感慨,当初两个箱子来,现在两个箱子回去,中间这么多年的辛苦又该往哪放?师兄不肯让陶郁走,冰箱里还有几瓶啤酒,一定要拉着他喝光。
“七年啊!”师兄举着酒瓶激动道,“算上第一年上语言学校,我在这待了七年,以为能留下来,结果还是差一点,就差一点!”
陶郁能理解那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心情,看不到希望还好,眼看着希望被打破才更让人失望。
“看开点吧师兄,不是实力不够,都是经济危机闹的......”
师兄把酒瓶往地毯上重重一摔道:“公司那帮糊涂蛋似的美国人,物料平衡都整不明白照样能留下。留学生干得再好,最先被辞退的也是咱们!”
陶郁劝道:“这是人家国家,现在经济不好,为了提高本国就业率,雇外国人的公司拿不到政府补贴。”
“你不明白......”师兄一脸颓丧的模样说,“留学生没根基啊,咱们这么高的学历,不比那些劳工市场的老黑老墨有价值?为什么对留学生的政策还不如对他们?因为他们是民主党的票仓,共和党的选民是大资本家,留学生哪边都不沾,连选举资格都没有,所以没人争取咱们,也没有好政策!”
陶郁从没把这个问题上升到政治高度,对方的话让他无从反驳也不知该怎样劝解,只能默默无语地陪着喝闷酒。
“我眼瞅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空有个学位,现在国内也不是有个外国文凭就好念经了,回去全得重头来!”
“师兄,别太悲观,回去毕竟是自己国家,你有这边的工作经验,在国内更如鱼得水。”
“如鱼得水……”对方苦笑一下,看了看他问,“你毕业什么打算?留下还是回去?”
“我得留下。”陶郁喝了口酒说。
“你看,劝了我半天,你也是不潇洒。”
“我潇洒不起来。”陶郁无奈道,“我跟老帕一样,拖家带口。”
老帕乃是系里一位印度师兄,已经在这念了八年博士,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还没毕业,大有把环境系牢底坐穿的架势。
“忘了你家还有一口人。”师兄理解地点点头,“你还是留在这好,回去世俗的事太麻烦。你那个项目做的怎么样了?
“两年了,这阶段主要做实验,分析污水处理过程中影响污染物排放的主要参数。”
师兄想了想说:“这应该能出几篇文章,抓紧时间多写多投,将来做博后去牛校的几率更大。”
“博后?!”陶郁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就我还做博后?您别逗了!” 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块搞研究的料,一个本科勉强混毕业的主儿,跑美帝来念博士、发表文章、还在学术会议上做报告,别说以前的朋友不相信,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想法里,能做到现在这步完全是因为跟对了导师,捡了个好项目,能把博士学位拿到手他都要烧高香了,还博士后?简直天方夜谭!
师兄奇怪地看了看他:“你怎么不能做博后?现在系里这些人,你是公认最适合搞研究的,我们都猜老安德鲁将来肯定得给你推荐个好地方,说不定连副教授都一条龙包了。”
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心想系里人的眼睛都是出气儿使的么,自己这么一混进革命队伍里滚屎球的,愣没被人发现!
“别假谦虚了,同学。”师兄拍拍他肩膀,“赶紧混个教授,将来让我儿子跟你念博士!”
从师兄家出来,陶郁感觉脚步有点发飘,不敢再开车,给常征打了电话让他来接,之后蹲在马路边,开始思考“别人眼中的我和实际的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二十分钟后常医生在他面前下了出租车,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一把抓住了,借着对方的劲儿站起身。
“常医生?”
“嗯?”
“你看我像能当副教授的吗?” 陶郁扒着对方的胳膊认真地问。
“嗯。”
“别应付,你好好看看!”
常征看了他五秒钟说:“像。”
“哪像?” 陶郁不甘心地问。
“晕晕乎乎地跟你导师最像,能当正教授了,你喝了多少酒?”
陶郁:“......”
七月老安德鲁受上海几所高校联合邀请,准备去参加为期两周的学术交流活动,同时受邀的还有另外几所美国大学的教授。老头岁数大了,担心自己漂洋过海不习惯,要求对方再负担一个助手的旅费,这个助手自然是陶郁,还能兼职翻译。
临走前的晚上,陶郁在卧室收拾行李。
“你回北京的机票买好了吗?”常征在客厅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