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中午过去了,我们就只是在练习如何把“安翔”这个名字念得更标准、更自然,随后又一头扎进上班高峰期的车流里,向那潭死水游去。
北煤就是这么小,就是有这么多面海,从海边回学校,只要二十分钟。可是心要回到那里,还要跋涉过很多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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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我终于勉强听进去了,不像上午那么浑浑噩噩。可是当我放学后来到停车场,看见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把我的爱驹堵在里面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升起一股烦躁。
我一边费劲地搬动那些车,一边骂骂咧咧的:“这破车停这儿干嘛?添堵,真是添堵!”
毕竟,我已经享受过两年的“绿色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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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下课后,我又一个人从千军万马中把我的单车拯救出来。来得早就是会这样,自己的车总是被后来者堵在里边。可我要尽快习惯这里,早来一点,就能多一点时间调整情绪,不至于匆匆忙忙地赶来,猝然发现安翔不在这里了。
好不容易把车搬出来,天色更深沉一些了。然后又是一个人骑在烟煤路上。以前和安翔赌气的时候,我也偶尔会一个人骑在这条路上。
只是这次我知道,这口气再也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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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城市,一路上只顾着看安翔,除了红绿灯,他就是我目光追逐的对象。即使在那些赌气的日子里,我满脑子想的也都是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花红柳绿。
而现在呢,这条路真是太长了,长得足够让我把安翔爱一遍,恨一遍,咒骂一遍,乞求一遍,还是看不到终点。
北煤明明这么小,却像是一座迷宫一样。我在它的回肠里打转,一不小心就跟某些回忆撞个满怀,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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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发现,烟煤路的街灯换颜色了。以前是一种浓郁的黄,投在人身上,像是被六月里碗大的芒果砸了个透。不知何时,它变成了近似乳白的颜色,即使是大片大片地投下,也不会让人觉得刺眼,只是经过时像闯进了一个牛奶加工车间。
我一路骑过去,仿佛撞破了一桶又一桶的牛奶,那光影笼罩在身上,温柔而祥和。
这个北纬二十一度的城市,在一个盛夏的夜晚里,开满了一街倩影迷离的灯花,宛如白雪,宛如北国深冬。
一阵微风吹过,我的心仿佛也被柔柔地捧在它的手心里。那风就像是哄着一个不开心的婴儿,摇啊摇,安抚它渐渐平静,随着夜色流深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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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进入那一片没有街灯的路段。这里没有经过良好的修缮,不仅没有路灯,路面也有些不平坦,行人只能借着旁边建筑物里放射出的灯光照明。以前无论是斗嘴也好闹别扭也好,安翔都会陪我经过这段路,他说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我放慢了速度,竭力看清地上的每一道沟壑。但是我的夜视力真的不好,终于还是被一块尖锐的石头给放倒了。我陡然摔在硬邦邦的水泥混石子路上,陪我的只有我仗义的爱驹。
我刚要爬起来,疼痛就从膝盖窜到大脑里。今天这块地方旁边的房屋刚好没有开灯,暗得我连伤口都看不清,只是觉得疼,从下肢一直攀援到心脏,从撕裂膨胀成抽痛。我颓然坐在地上,和轮胎一样泄气。
腿上的伤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但它如同导/火索般引爆了别处的伤口。我开始抽泣,旋即大哭起来。这里很少有人经过,旁边房屋的灯都不亮,大概也没有人在,我这样哭应该不算是扰民吧。我边哭边胡思乱想着,想要掩盖自己痛苦的真相。
可是真相就跟伤口那么大,怎么掩盖,也遮不住它赤/裸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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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混蛋!说什么喜欢,说什么要一直在一起,说什么永远不会后悔……你现在人在哪里?混蛋!混蛋!!”我哭得乱七八糟,抠出路面镶嵌得松松垮垮的石子猛然扔出去,就好像每一颗都打在安翔身上。
“说什么还是朋友吧,谁要跟你这种人渣做朋友?人渣!人渣!!”我就像是路边的醉汉,嘴里骂骂咧咧,手上不知停歇。
“喂!败类还说你不是那种人呢!你看除了我这个傻瓜还有人相信你呢,你就不出来解释下吗?你给我出来!出来……”我不停地骂着,渐渐地发现手边能抠动的石子全被我扔出去了,我固执地要再扔一颗,死命地抠挖那着颗顽固的石头,仿佛面对的是安翔。
啪——
我的指甲断了,血从崩断处溅出,而那颗石子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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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不生气了,就像空谷呐喊没有回音,就像射箭失去了靶心,就像烈火被投入无氧环境。溢出的愤怒都流回心脏,潜伏到暗处,汇成一股无声的恨意。
我一把将脸上的泪都抹干,从书包里取出纸巾,擦掉手脚上的血,慢慢支撑自己站了起来。我把自行车扶了起来,替它把灰拍掉。前路还远,黑夜漫长,它是我唯一的伙伴。
我的夜视力依然不好,哭过之后更加模糊。但是从某种抽象意义上来说,它终于有了焦点,纵是一瘸一拐,也能坦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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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长大,一夜之间枯萎,一夜之间病入膏肓,心坚强得就像动脉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