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蒿如释重负之余,更多意外之喜,陈先生的“新朋”之说,真是好大一颗定心丸。
陈平安说道:“我要是诚心刁难刘老成,别说进入白瓷洞天闭关,他连大骊京城都走不出。”
因为陈国师和荆老神仙的对话,此时没有用上心声的手段,又由于王宪是山水神灵的缘故,对那洞天福地自然是上心的,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久负盛名,而且那双道侣,好像还生了个好儿子,是个年纪轻轻的修道天才,名字却是记不得了,王宪探性以心声问道:“荆老神仙是位飞升境?”
荆蒿以心声答道:“不然?假冒飞升,骗你那点家底?”
王宪问道:“荆老神仙去过天隅洞天吗?”
有关流霞洲的风土人情,王宪也就只听说过三事,流霞舟,天隅洞天,于玄的一符托山岳。
荆蒿笑意玩味,“倒是去过几次。怎的,王老弟跟天隅洞天有交情有渊源?不妨说出来听听看,我以后见着了那双富贵逼人的仙家道侣,也是个话头,不至于一见面就冷场。”
王宪连忙解释道:“没交情,与西北流霞洲隔着那么远,小神才是什么品秩,他们又是什么身份,双方能有什么渊源,小神就是好奇古书上记载的天隅洞天,是不是真的已经位于海角天隅的‘天边’了。”
荆蒿看了眼陈先生,终于忍住了一句到嘴边的言语,如果你王宪欲知海角天隅,真正要问的,是陈国师才对,因为陈国师的师兄刘十六,“大鹏弥乎天隅”,绝非文学家的溢美之词。
等到荆蒿跟水神以心声聊完了,陈平安这才开口问道:“荆蒿,你跟天隅洞天蜀南鸢、倪塘这双道侣,当了那么久的近邻,想必打交道很多吧?”
荆蒿点头说道:“互为恶邻已久,对方是怎么个鸟样,各自心中都很有数。”
话一出口,荆蒿便觉失言,愧对“新朋”二字么。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好奇天隅洞天的情况,先前计划游历浩然九洲,只是临时有事,拖延了。”
荆蒿无言以对,这个“临时有事”的说法,实在是……整个大骊、宝瓶洲,甚至是整座人间,也就你陈平安说得此话了。
既然话入正题,涉及到了流霞洲,荆蒿就眼神冷冽,瞬间成了那个一洲道主老飞升,老人揉了揉下巴,嘿嘿笑道:“蜀南鸢当初为了跻身仙人境和之后的飞升境,比较坎坷了,先后有过四次秘密闭关,这期间积攒的天材地宝,呵,恐怕连不缺钱如于老神仙之流,也要肉疼几分。前三次都给我搅黄了,耗费资粮无数,其中一次,便是我与刘蜕联手,暗中作梗,坏了蜀南鸢的好事,说是对我恨之入骨,绝不夸张。”
水神王宪咂舌不已,荆老神仙除了是位老飞升,还是流霞洲那边的一洲道主?!
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也不谈这桩山巅恩怨的孰是孰非,陈平安只是笑问道:“这里边,就没有一二次是蜀南鸢故意让你坏事,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荆蒿微微讶异,点头道:“确实如此,当局者迷,我也是事后才琢磨出余味来的。刘蜕说天隅洞天是在求个公道人心的‘事不过三’,在走一条以退为进的路数。”
“即便我是名义上的一洲道主,两次三番阻挠一位本土修士的登顶之路,一二次尚可理解,次数再多,在中土文庙和别洲山巅修士眼中,恐怕也要落个气量狭隘、妨碍一洲气运的恶劣印象。”
不愧是当过隐官的人物,看待迷局,总能“点题”,直中要害。
其实在落魄山的那段时日,荆蒿跟陈平安实无交集可言,既无言谈,何来交心。
当然不是荆蒿清高,实在是有心无力,跟大修士聊天,本就不轻松,很容易从一场风清月淡的闲聊,变成一场相互问心诛心的坐而论道。况且为了应付每天避无可避的“早酒”,尤其是跟青主前辈同桌饮酒,后者除了是一位“凶名在外”的老字号十四境,更是青宫山的真正主人,荆蒿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还有景清道友的那种堪称独门秘术的“劝酒”路数,荆蒿说是心惊胆战不为过。
“陈浊流,我在外人这边故意贬低你,处处抬举荆老神仙,终究是为了你好,是一种千金难买的人情世故,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不懂好兄弟的良苦用心,怨不得你榆木疙瘩不开窍,谁让我遇人不淑跟你当了朋友,也不与你计较什么,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你下了山独自闯荡江湖,没有我在身边,以你的犟脾气,铁定会吃亏,麻溜的,你赶紧陪个笑脸,给荆老神仙敬一碗酒……”
“将来你老小子浪荡到了流霞洲,有荆老神仙的照拂,总能吃香喝辣,我也就放心……哎呦喂,你真是个大爷,还愣着做啥子,敬酒哇!”
酒桌上,青衣童子一边打着酒嗝,以心声劝说“陈浊流”,青主前辈就同时暗中让荆蒿听个真切,一清二楚。
荆蒿自认道心足够坚韧了,也怕青主前辈突然翻脸,掀了酒桌。
来自那座桃花福地的陈清流,年轻那会儿何等杀伐果决,睚眦必报,快意恩仇。
三千年前的斩龙一役,三千年后的鬼物现世,天厌,天殛,两场大劫,分别被“两陈”消之。
也对,这类人,这种事,并非孤例。
别忘了陈平安就是从骊珠洞天走出的人物。
此外从灵爽福地仗剑飞升的刑官豪素,不也如此,返回浩然的第一件事,就找上门去,斩落头颅,手刃仇寇?
荆蒿起先近乎是被陈清流逼着与“景清道友”作酒友的,如今却也可以不别扭,不违心,说自己跟景清道友是相逢投缘的朋友。
跟陈灵均做朋友,有一点足可放心,总不怕他害你半点。
天大的利益,就算在桌上能够堆出一座金山银山,唾手可得。
相信陈灵均瞧见了也会摆手,这不是我要喝的那碗酒。
荆蒿壮起胆子问道:“既然是景清道友的一场走渎,陈先生是不是不该现身,有画蛇添足的嫌疑?”
好像也还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明摆着是在质疑陈平安的粗心大意,因小失大。
只是陈平安听了,也是转头一瞥荆蒿。
这次陈平安的神色气态,却是让荆蒿有一种“不愧是新朋”的轻松写意。
收起视线,转身坐回原位,陈平安问道:“那对夫妇发家于天隅洞天,照理说跟你和青宫山并没有直接冲突,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经营道场,你们甚至还可以缔结盟约,做那‘一二合力赚大头,老三吃点残羹冷炙’的勾当。听说他们夫妇也不是什么刚强气盛的执拗人物,为人处世,身段颇为柔软,天隅洞天从上到下,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去了那边游历的外乡修士,都会有一种宾至如归的好感……稍等片刻。”
洞天是说那洞室秘境通达上天,是玄之又玄的天地关枢、阴阳机轴所在,在此修炼事半功倍,供学道人居灵府避兵劫,追求长生久视之道。而福地,顾名思义,长居此地可受福度世,修成陆地神仙。
尤其是能够从福地破天大道屏障,“飞升”至各座天下的修道之人,成就都不低。
只因为一座福地的地仙,只因为“天下”最高就是地仙之位,与一座天下的炼气士结出金丹、孕育元婴的地仙,看似一样境界,实则两种意思。
就像陈平安与那位不速之客,询问对方的家乡事一句,“当地有无剑修。”
当然,此地极为特殊,是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一处
对方答以一句“有剑仙而无剑修”,陈平安便大致有数了,想必亦是被无形大道压制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