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田夏奈摊开几何题集时才刚刚吃过早饭。
她坐在书桌前刚好可以看见天边那一线天青色的微光,轻轻浅浅的像是在清水里晕开的水墨江山,而后朝阳渐起,流云如火,安静的天空喧嚣着明艳起来。淡蓝色的窗帘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轻盈飞扬着,稀薄的光线流连在上面随窗帘翻飞不停着,像是住在光里的蝴蝶在风中摇摇欲坠着。
楼下院落里泽田奈奈正在晒衣服,白色的床单和墙角的栀子花彼此辉映,越发衬托得奈奈温柔美好,她踮起脚一件一件的把衣服展平,专注的样子好看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她一瞬间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好像在梦中行走一般,可这感觉十分短暂,几乎是立刻就条件反射的拽紧了手指又松开。
十五年,什么梦都该做够了。
而那时候的事,如果可以,想都不愿意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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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现在看来废柴学渣泽田纲吉和学霸泽田夏奈哪个更让人担心不言而喻,但真实的情况是三岁之前泽田夏奈让泽田夫妇操碎了心。
泽田奈奈在怀胎期间没有去医院做B超,这个温柔的女人对自己孩子的状况毫不在意,换言之,她有着对任何模样的孩子都一视同仁的觉悟。怀胎八月时她下楼梯没注意脚下结果一步踏空,虽然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扶手,但依旧造成了羊水当场破裂的下场,九死一生间幸好泽田家光买了菜回来。她在手术室里挣扎了十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女儿,刚想放心的晕过去,就听到护士大叫一声“坚持住,还有一个孩子!”
这个已经神志不清的年轻女人心里迷迷糊糊的想我得让我的孩子们都安安全全的出来呀,怎么能做一个偏心的妈妈。于是她咬着牙继续用力,比一个世纪都漫长的二十七秒后,另一声啼哭终于让她能安心的闭上眼睛。
这对年轻而恩爱的夫妻欣喜的发现上帝赐给了他们一对可爱的龙凤胎,安静乖巧的姐姐,迟钝爱哭的弟弟,女儿叫夏奈儿子就取名纲吉的设想也变得颇有先见之明,即使有着各种婴儿用品必须再准备一份的麻烦,但那种完整家庭的幸福依旧让他们很久都沉浸在满足和自得中。
直到隔壁老婆婆的一句戏言将一切打破。
“你们不会是偏心纲吉吧,我从来都没见过夏奈说话,就算是女孩子也要从小教育才好!”
那个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的意识到,这个姑娘真的太安静了。
他们一直以为女孩子比男孩子安静乖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更何况比姐姐晚出生二十七秒的纲吉体弱多病又胆小爱哭,离开父母会哭,离开夏奈会哭,离开了熟悉的玩具还是会哭,而且一哭起来就有不肝肠寸断不罢休的气势,哭到最后不是哭忘了就是生病了,所以在那段时间里,经常能看到的画面就是奈奈抱着安安静静的夏奈,泽田家光则努力在不惹哭小儿子的情况下不让他从自己怀里爬出去,这无关喜好,但事实上是这对没有经验的父母在殚精竭虑的照顾体弱好动的小儿子时,的确忽视了和小儿子一直呆在一起的长女。等到被提醒时,他们才能惊觉这个女儿真的,不太对劲。
最初他们是不信的,他们试探性的引夏奈说话,拿玩具吸引夏奈的注意力,用色彩用声音测试夏奈的反应,然而结果让他们一瞬间从云端跌落到了地狱。
泽田夏奈对外界的大多数的反应,都极其微弱。
她会吃饭也会翻身,很少活动,更何况她清醒的时间本来就屈指可数,而没有睡觉的大多数时间里,她也是默不作声的睁着眼睛。
在孩子出生后重新买的婴儿床,叮叮当当挂满了各色铃铛和彩带,新买的一摸一样的被子和枕头,左边的泽田纲吉小小的手抓着玩具咿咿呀呀,另一边面容相同的泽田夏奈却沉默的躺在那里。
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的让泽田奈奈落下泪来。
她想过自己不会在意自己孩子的模样,但她忘记了每一个孩子都会长大,时光之河里全是潜伏在水面下的暗流,随时都会将失足落下水来的行人撕扯的支离破碎。
——泽田夏奈已经被怀疑声带发育不全或是智力存在障碍。
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崩毁。
可能不健全的孩子,这个命题几乎能把任何父母击垮。有些父母就这样仓皇的丢盔弃甲,而将梦想和自我一同丢弃。更多的父母从满地废墟里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哭泣一边更温柔更坚强的笑,和最珍贵的孩子一起,挺胸抬头的走下去。
夏奈很乖,夏奈很温柔,夏奈是个好孩子。他们是这样一遍遍的重复,带着笑意,温暖长久如同黑夜里不灭的灯塔,不畏惧一切风浪和痛苦。
就连小小的泽田纲吉似乎也注意到了家里不太寻常的气氛,生病的次数日益减少,依旧胆小,但是笑起来天真纯净的如同微弱的火种。
没有谁责备过谁,没有谁催促过谁,爱与信任是如此长久坚韧,连现实的风刀霜剑都无法撼动丝毫。
我对你的爱,是我唯一持有的铠甲和宝剑,而我用它们保护你,也将用它们为你劈坚斩棘。
当然后来关于这个棕发姑娘的一切怀疑都被证明是无稽之谈,这个姑娘智商正常并且极为独立,虽然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原因显得沉默寡言,但泽田奈奈已经完全不会在意这些小小的问题。
——曾经以为很正常的小儿子现在是个举世罕见的废柴,现在很正常的大女儿曾经被怀疑是智障,从常理上来说的确不会再有任何事物能撼动这个女人饱经淬炼坚若磐石的心了。恩,从常理来说,如果是常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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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打断了泽田夏奈混乱的回忆,她回了神才发觉想的太专心连笔都没握住,弯腰捡起来按动两下,用来做几何题的自动铅笔已经用了很久,这一摔正式宣告了它宿命的终结,泽田夏奈捧着忽然解体的真·便宜货,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