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峰富有无趣之趣味,可以说是那一代儒者的一个标本。这人天资是有的,20岁就中了进士,不论怎么数都算科名早达了;风骨是有的,圣眷再隆的枢臣也敢弹劾,而且一劾就是一串;情怀是有的,看不得卖国、看不得乱国、看不得误国,不见容于庙堂,则挂冠归去;学问是有的,辛亥之后自居遗老结庐讲学,远至朝鲜越南都有人负笈而来。然则其人的政见,是迂阔极了,目光也短浅极了,思维也呆板极了,孔孟程朱占据了他的灵魂,经义之外统统排斥(1916年,曹聚仁慕名想拜他门下,却因为兼治陆九渊王阳明之学,被他大大教训,师也不拜了),“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空说是学富五车,骨子里不过《风波》所笑那位赵七爷罢了(谕旨答他的那些疏奏,给他好些考语,说“条奏多未能按切时事立言,著不准行”还算客气的,后来更斥责其“迂儒不达时务”,“以国家重大之事视同儿戏,实属狂愚谬妄”,甚至“毋庸再行渎奏”,直截告诉他:别唠叨了你好烦。灵峰同治年的进士,宣统年才做到个校长,实在良有以也)。国运官星两不旺,这位郁闷的灵峰先生此行显然深怀扶正祛邪的使命感,甫一到任就大倡其“廉耻教育”,“有廉耻以为本,则中学可也,西学可也;无廉耻以为本,则中学、西学,皆亡国之具”,至于“高谈平等自由,蔑伦乱纪,诳惑学生”,自然是无廉耻一类了。他令教务长季茀率众随他参拜孔子,吃了季茀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难免恼火,于是摆开全副的老爷架子,喝命全体□□缨帽袍靴的妆扮起来廷参,再集合去一同祭孔。岂料堂下参差地立着些短发西装人物,莫不冷眼以对(鲁迅挑衅样地站在头排,一颗刺猬脑袋直伸到监督大人鼻子跟前)。灵峰痰气上涌,斥道:“师校名誉甚坏,教育总会理应调查,并行整顿!”他可不知,这一票留日海归各个是“非汤武而薄周孔”的积年,皇帝都密谋着要推翻,一介腐儒又岂在话下,何况早就从学问到人品的给他鄙视了个遍——灵峰经师自命,纯孝自诩,却在守孝期间生了娃儿,不叫他做“假道学”简直对他不起——当即忿然大哗,很快就令“他在一群仆从的拥护之下,夺门而去。”(杨莘耜《六十年间师友的回忆》)
灵峰贯彻其“□□反抗则辞□□,学生反抗则黜学生”的强硬立场,第二天即1909年12月23日,连发三函给两级师范,其一数季茀“离经叛道,非圣侮法”及“蔑礼侵权”诸项罪状,迫其辞职,其二骂上了全体□□,其三勒令停课,学生自修。季茀义不受辱,一头以“理学欺人,大言诬实”反击,一头请辞,诸□□与之同进退,鲁迅持论尤力,并对意图缓颊者丝毫不假辞色,终于得了匪号唤做“拼命三郎”(许季茀是“白衣秀士”,张阆声是“霹雳火”,还有一位“神机军师”像是说许缄甫即炳坤的)。
12月26日,鲁迅、夏丏尊(铸,上虞人,残清秀才,留日学生,受鲁迅的影响很深,对李叔同简直信仰,力行“爱的教育”,对学生绝不纵容,也绝不惩罚,必唠叨至说服为止,他的学生丰子恺称为“妈妈的教育”,与李叔同的“爸爸的教育”成对。参与创建多所学校,以立达学园最著。任开明书店编辑,后为暨南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译述自有体系)、朱迭先、张阆声(思曾,别号冷僧,因景慕文天祥而改名宗祥,海宁人,残清举子,1910年考得大理院推事兼在清华教授地理。入民国为教育部视学,经鲁迅荐任京师图书馆主任,后参与筹建浙江大学,平生抄书成癖,精鉴赏,于古籍校勘极有贡献。他有一桩轶事,1915年蔡松坡潜至天津,慰庭有见害之意,就是阆声暗通消息,促松坡南下)、钱均夫(家治,杭州人,求是书院肄业,留日时与二周同住“伍舍”,后在教育部又是鲁迅同事。时任两级师范史地科主任□□兼教务长,有子钱学森)等住校□□率先缴还聘书,移居数里外的黄醋园湖州会馆(杭州上城区小营巷酱园弄12号,已作为历史街区修缮完毕,南宋钱币博物馆偏安于此),先后离开者至25人。灵峰企图进驻学校,却被学生抵制,没奈何宣布提前放假,又遭上司否决,不免狼狈。几天来学生纷纷跑去提学使司衙门请愿,沿路大散夏监督“九大罪状”的揭帖,省城13所学校群起声援,嘉兴和湖州接着就来筹划集体罢教,甚至发布启事公然“讨夏”:“两级师范学校监督夏震武对于□□,滥用威权,串引外人,蹂躏师校,人所共知,无烦赘述。既为清议所持,竟至恬不知耻,违背部章,提前放假。似此以私人志气,凌蔑学界,贻害学生,大局何堪设想!凡为学界一分子,均得主张公道,维持教育前途。同人等准于19日午后四时,假木场巷仁钱教育会开会集议,公决办法。事关吾浙学务全局,非区区为□□鸣不平也。届时务乞早临为盼!”(《申报》载《学界公启》。第二天该报又以《两级师范风潮再志》继续起哄道:“两级师范监督夏震武与□□、学生冲突一事,学生曾联合200余人,两次哭诉,学务议长置之不理。刻闻全省学界接准嘉、湖两府教育会通电,决议齐集省垣,公开大会,议逐监督,维持师校。已到者共六府,俟十一府代表到齐,即行定期开会。本日全堂学生缮刊警告,声讨夏震武九大罪,遍致绅、商、学、军各界以求公评。省城各学堂亦于昨日在仁钱教育会开会一次,如何办法,尚无揭晓。或云:仍须俟各府公裁议决云。”)眼见得风潮已成,灵峰虽然硬着头皮宣称“兄弟绝不放松,兄弟坚持到底”(季茀说:“后来这句话成为鲁迅和我们几个人的口头禅,凡是一件事,要继续办下去,就应用‘兄弟一定要坚持到底’。”),实则到不了底可知矣。1910年1月4日,提学使谕令浙江高等学堂监督孙廑才(智敏,杭州人,残清翰林。他掌的浙江高等学堂从鼎鼎大名的求是书院更名而来,又是浙江大学的前身)兼代两级师范监督,灵峰留下一通《告两浙父老书》黯然引去,行前将200元薪水分捐入国债会及教育总会,以明心迹。
廑才圆滑得多了,亲至黄醋园一一奉还聘书,敦请诸□□返校。于是这25名捣乱分子聚起来照了一张相,宣告胜利。25人中,多数还是长袍马褂,头戴“六合一统”的瓜皮帽,鲁迅则西装马甲,硬领雪白,留着日式唇髭,他是新派中之新派。杨莘耜(乃康,湖州人。残清秀才,早稻田大学博物科毕业,民元亦到教育部供职,与鲁迅过从亲密。先后外放吉、皖、湘教育厅长,后辞职执教办学终身,1973年以91岁高龄辞世,是最后一只离去的“木瓜”)说,杭州俗语,凡是遇到木头木脑不懂事情的人,都名之曰“木瓜”,他们就给灵峰先生取个外号“夏木瓜”,自己也互称“木瓜”,以纪其盛,这次风潮遂称“木瓜之役”(这事社会反响不小,《申报》《时报》《神州日报》都曾连续报道)。抗争得胜,大家兴高采烈,有天鲁迅请“木瓜”们到大井巷(武林故迹,得名于吴越国所凿的“钱塘第一井”,巷虽不长,却是个风情醇厚的去处,胡庆馀堂、朱养心膏药店、张小泉剪刀店、保大参号都在巷内,也作为历史街区修缮完毕)“吃木瓜酒”,席间夹起一块肥肉,举筷瞪圆了眼睛道:“兄弟绝不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