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睁开眼来时天还未全黑。她尚未清醒,迷迷蒙蒙间拥被坐起,推开窗向外看去,却已是瞧不见新月挂于柳梢头了。
昌平托着腮呆呆望着,玉般的脸上慢慢绽出个笑脸。
“这才见了一面儿呀。”昌平喃喃,“玥儿,你说我可爱他。”
却是没有人回应。
昌平愣了愣,自嘲般笑笑:“我竟忘了你不在。呀,你这时节该早见过他面了。可惜我还困在这儿。”
她揉揉眼睛,又向东边望去,好像这般便能窥见禁中觥筹交错似的。
宫内这几日的欢宴确是没有尽头。
昌平口中时时念叨的玥儿此刻正提着裙裾走过重重回廊,从曲江池边回来。一路遇上许多士子探询,亦有索诗求赋的,她一一含笑应了,步子倒不曾缓下来。待出了通济坊,就有小黄门伺候着上了车,径自往内院去了。
玥儿回想着适才的欢宴,心下一片烦杂,阖了眼,只觉浑身疲惫,纤指搭在额上轻轻揉着,眉儿却是越皱越深。
天宁朝马上得天下,太祖皇帝便有一半儿鲜卑血统,故而对于礼教大防之类看的就浅。且不说当今皇后辅佐朝政,就连内苑宫人与官僚举子同席赴宴也是常事。
此番杏园宴本该是由皇后主持,但由于皇后仁孝,亲去万相寺为先帝祝祷,于是宴集也就由圣人亲自过问。只是因了圣人常年体弱,在园内待了半个多时辰也便回去了,却是诏令众人尽兴,故而这宴中的宫人反倒是更多了些。
也就是在适才的宴上,玥儿一眼便认出了那枝艳色重瓣的牡丹。于是不由得想起几日前昌平还直直盯着她的眼,承诺着:“待这本魏紫开后,我便折来送与你。”而如今牡丹是开了,却是执在那青年手中,更衬得那人风流俊秀。
玥儿低低一笑,只觉得满是讽刺,对着江流神游了好一会儿。
这时,一只薄瓷酒盏悠悠荡来,玥儿顺手捞过,饮尽了,犹是觉得不够,巴不得浸在酒中才好。
听足音,远处似有几人向这边过来,玥儿也不愿去理会,却听到有人带着笑向她道:“娘子执了酒盏,却怎的不作诗一首呢?”
玥儿猛惊,抬头看去,竟是新科的状元赵显,他一旁站着两人,一个不晓姓名,隐约记得是进士二甲,另一个却是探花顾允。玥儿知晓自己失态,立时站起身来福了福。
她定定神,轻启檀口,吟道:“曲江柳新处,西望见伽蓝。古寺初春景,枝发窥婵媛。中有异人香,异香飘九陌。宴罢扶醉去,含芳不自言。”
“妙哉。”赵显称赞道,“娘子才捷。”
“自是比不上郎君。”玥儿自谦,眼睛偷偷望右侧顾允那边瞄,见他恭敬守礼,心里倒是不由得喜欢。
顾允自然看见,不知这美貌娘子为何肯付青眼,又琢磨起玥儿的诗,更是奇怪,心道:这娘子竟然知晓牡丹来历。
而那枝牡丹此刻插在梅瓶中,摆在彩霞亭内,被众人围着观赏,不出五步便已窥不见真容了。
两人皆有一番心思,只是面上不显。
一旁的赵显却是佻达一笑:“敢问娘子芳名?”
他生性放浪,倒没觉得这般有何不妥。顾允听了,却是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玥儿声音平静,倒是听不出起伏:“赫连玥。”
赵显惊喜道:“某早闻京中玥儿才名卓绝,今日总算是遇上了,却原来不光文采出众,更是姿容绰约。”他弯了一双桃花眼,又赶着为她介绍他身边的人。
玥儿抿唇微笑着,一一行礼,终究没有听清那位进士究竟姓甚名谁。
赵显一行人似觅着了知己,就断然不肯轻易放了赫连离去。
交谈间玥儿暗暗留心,将几人的讯息仔细记下。
赵显自然是世家子弟,出身于显贵百年的浙东赵氏,其父亲赵筠赵太傅亦是进士及第。那个进士张梦鳞虽在二甲末尾,也是出自陇西豪族,不可轻视了去。和他们相比,顾允自可算得上是寒门子弟,虽然家境还算殷实,未中举前也不过是一介布衣。
真不知这几人是怎么凑合道一块去的。
赫连看过赵顾两人答卷,皆是文采斐然,算是平分秋色,不分伯仲,但若是皇后干预的话,状元就必然是顾允的。她心下了然,看着赵显一个劲儿显摆他状元的名号,亦不说破,微笑着看向远处江面,一边闲闲摇动手中酒盏,对顾允更增好感,之前的愁绪倒是淡了几分。
顾允初见赫连时就爱煞了她的诗,此刻间她在闲谈间轻轻吐露几句,更是欲罢不能,一双眼已是粘在了赫连身上。
赫连回过头来时正巧对上顾允热切的眼,惊得手一颤,泼出了几滴殷红的酒液,却是绽出一个笑来,竟生出了与昌平争一争的心思来。
她到底是被自己的想法所惊了,笑容收不回去,又滋生出不知是对谁的愧疚来,心一乱,酒意上涌,身子便是一晃。
顾允见她芙蓉面上泛起淡淡薄红,有些担忧,正欲扶间,却被赵显抢了先。
赫连万分不自在,一刻也不想再多待,当即起身告别。
赵显还想挽留,被顾允拦住了。
赫连脱出后,在江边吹了一会儿风,觉得清醒了些许就逃也似的往宫内赶。
待上了车,静下来冥思,心里竟不是顾允的温雅做派,也不是赵显的狂放不羁,而是当年初入宫时,昌平握着她的手,问她叫什么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