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从漫天星斗到东方大白，玛丽安娜曾无数次看着这样的景象迎来新的一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习惯了失眠，习惯了疲劳到极点却无法入睡的暴躁，也习惯了望着遥远的夜空和星辰等待黎明的第一缕微光。
在日复一日的抵御和挣扎中，她反而变得比普通人更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也更擅长伪装和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早已学会在不想笑的时候和周围的人一起欢声大笑，在不觉得悲伤的时候用沉默掩盖与众不同的冷漠，在应该愤怒的时候拍案而起……她深谙如何让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一样，并且始终贯彻这一生存的原则。
玛丽安娜坐在距离丽莎所在治疗室不远的回廊地上，抬头就能看到一扇面向小树林的封闭型窗户。奥斯顿负责守上半夜，现在则在治疗室门外的长椅上睡着，身边不远处放着重锤和训练用长剑。他时不时地翻身，显然是睡得并不熟。黑发的alpha少女看了友人一眼，又转过头去盯着窗外的曙光和树林。
匕首在她右手的操控下不停转动，一会儿来到手腕，一会儿又回到灵巧的指间。白皙的手腕上没有一丝伤痕，骨节并不大，看起来有些纤弱，似乎一下就能被折断。玛丽安娜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腕部内侧的青筋，顺着动脉一直游走到手肘内的静脉处……她总是很容易被那种深埋在皮肤和脂肪层下的生命力吸引，但又为那种弱小和无力而感到悲哀。这种渴求和消极同时存在的矛盾就像一丛缠绕着她的荆棘，既保护她不受外界伤害，也在不断伤害着她自身。
玛丽安娜叹了口气，不再看着自己的手腕，转而注视着窗外的小树林。淡金色的曙光洒在白雪覆盖的树丛中，从积雪的空隙里透进林间的土地。光柱由云间天上而来，铺设了几条直通人界的阶梯。
她并没有沉醉于这样的美景之中，而是被满心的失落和自我怀疑包围。从得知了阿芙拉的存在后，她的推断就被颠覆了。没错，制造藏书室事件的最大嫌疑人就在请了病假的学员里，而且也如她所料，是beta或omega分院的学员之一。所有的推断到昨天下午为止，看起来都是正确的，但这都终止于阿芙拉的离开。
玛丽安娜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匕首，指节都变得有些发白。
她对对方的行动预判出现了重大的差错……这点已经被阿芙拉的离校所证明。在玛丽安娜看来，如果不是她自以为是地做出‘那个人绝不会离校’的推断，而是立刻和侍卫队一起出发追赶离校学员，并限制他们的行动，现在说不定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她没能想到，丽莎与最大的嫌疑人有过直接接触，而显然对方也没能料到，丽莎竟然在藏书室事件中生还。这样的话，阿芙拉的离开就有了解释。一旦丽莎清醒，阿芙拉就会被列为第一嫌疑人，她当然要尽快离开圣乔治！
无论以何种借口来掩饰，都无法否认这是她判断失误造成的恶果。如果这一次没能抓住阿芙拉，玛丽安娜自认需要负一半的责任。她在懊恼和悔恨时，也感到深深的屈辱。也许在对方眼里，她的行动和推断一直都十分可笑。足以威胁到玛丽安娜及其周围人的一些事件和决断，对阿芙拉来说只是个棋盘游戏，随时都可以落下将军的那一子。
“咔嗒”一声房门打开的轻响打乱了玛丽安娜的思绪，也惊醒了本就浅眠的奥斯顿，两人都警惕地盯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那是个金发的男性beta，短发乱糟糟的没有梳理，脸上有着雀斑。他一手握着门把，另一手被夹着两块木板裹上绷带吊在胸前。他正站在一间治疗室外，此时被两个alpha齐齐注视，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个beta看了看身后的房门，又看看面前两个神经紧绷的alpha，一脸尴尬地朝两人招招手，想要开口说话，却想到现在只是清晨，于是小心翼翼地把门合上，踮着脚尖走过来，用口型示意：两位，早上好。
玛丽安娜放松了些，轻轻点头回礼。金发的beta也笑了笑，转头去看奥斯顿。但显然，奥斯顿因睡眠不足而有些精神恍惚，在确认面前的beta不是什么危险人物后，又抬头看了眼空无一物的回廊顶部，茫然的双眼里除了疲倦还是疲倦。他迷迷糊糊地抱着薄毛毯躺回长椅上，翻了个身朝着墙面睡着。
看着奥斯顿的背影，那个beta忍不住露出了一些羞愧之色，走到玛丽安娜边上：“辛苦你们了。”
他极小声地说话，声音听起来还带了些大病初愈的粗糙和嘶哑。他不好意思地举了举吊着的一只手臂：“昨天我就已经不需要服用安眠药剂了，要不是断了一只手，我也可以护卫大家。啊对了，我是beta学院的乌瑟，我最擅长的是农学，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乌瑟的脸上写满了期待，让玛丽安娜无法忽视他。她只能放弃欣赏窗外的风景，回答这个少年的问题：“玛丽安娜﹒克努特。你可以称呼我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乌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笑了下，“这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这种干巴巴的恭维让黑发的少女有些无奈和厌烦，她只能将话题转移：“你的手怎么样了？”
乌瑟动了动被木板夹着的手臂：“这个啊，呃，医生说我是用力过度，自己把手给弄断了”他说着，笑了起来，但下一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又打了个哆嗦，“他们说，我当时正在三层围栏缺口处，说不定就是我和某个学员搏斗时，把移动楼梯给推了下去。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对方争斗，我好像很恨他，心里只有怨恨和愤怒。正常情况下，我不可能推得动移动楼梯，你看，我的手也断了。要是平时，我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的。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就像是……就像是，我那时已经不是我了。”他搓了搓露出的上臂上浮起的鸡皮疙瘩。
玛丽安娜对他微笑了下，安慰道：“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调查也有了进展，很快学院就能抓到藏书室的始作俑者，你是安全的。”
是啊，即使没有她的帮助，只要丽莎能清醒过来，知道真相也是迟早的事。
即使没有她……也一样可以做到。玛丽安娜忽然感到了一丝惶恐。她强忍着不再去想这些无谓的结论，撑着地面站起来，在原地踢了踢腿，活动了下身体各处的关节。
“真的吗……”乌瑟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担忧，他看着回廊一侧的一排治疗室，“……我们真的安全了吗？”
玛丽安娜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你们都安全了。”她看着乌瑟，心里也有些感慨，“如果不是你当时推倒了移动楼梯引起外界注意，藏书室里的事恐怕还要很久才能被发现。你不仅救了你自己，现在这些躺在治疗室里的学员们，他们都应该对你说一声谢谢。”
乌瑟低声笑着，肩膀一耸一耸：“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我的手断得实在太值得了！”
玛丽安娜正要劝这个早起的beta回去休息，却被“铛——！！”的一声钟声打断……
那声音来自城堡一侧塔楼顶端的钟楼，大钟的响声划破弥漫着白雾的清晨，把圣乔治学院的寂静敲裂成碎屑。不少学员茫然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有的人大声咒骂着学院的钟塔管理员，有的还在半梦半醒间。
“铛——！！”“铛——！！”
紧接着又是两下钟声，低沉的声音带动着回廊处悬挂的一只风铃一同震动。玛丽安娜的脑袋都被那钟声的巨响震得微微发疼，她一手按住身边惊慌失措的乌瑟，一手握住了挂在腰间的匕首。而奥斯顿早已一骨碌爬起来，半蹲在长椅上，双手紧握着那把重锤。玛丽安娜朝奥斯顿大声喊着，她的话语被淹没在钟声里，又和脸上的焦急形成了一场哑剧。虽然听不见玛丽安娜的声音，但奥斯顿却从她的口型中读出了这个句子：魔兽侵袭！
“铛——！！”“铛——！！”
三下之后又两下，钟声一共敲响了五下。
当最后的余波散去时，所有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紧张和凝重。钟塔是有专人负责的，平时绝不会随意敲响，也不具备报时的功能。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在魔兽来临时对学员进行预警，同时，由于钟声可以传播到圣乔治学院附近的几个小村镇，也可以在紧急时刻用作中远距离传信手段。
在经历了昨晚的夜枭突袭后，没有人会把这五下钟声当作玩笑。玛丽安娜将有些发抖的乌瑟按坐在地上：“不要害怕，昨天学院就加派了侍卫队巡逻防范，就算是大规模的魔兽侵袭也不可能立刻突破我们的防御网。”
乌瑟顺着她的力道一下坐倒在地，紧跟着，回廊一侧的治疗室里传来响动，又过了会儿，好几间治疗室的门被打开了。丽莎也披着一件厚实的外套探头张望着，看到玛丽安娜和奥斯顿都在，立时松了口气：“又发生什么事了？”
这几天学院里不断有突发状况，而且事态往往都朝着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即便是玛丽安娜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以对，此时也有些烦闷。她摇摇头：“目前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是……丽莎，以防万一，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我和奥斯顿身边。”她看了眼身边坐着喘气的乌瑟，又加了一句，“乌瑟，你也是。”
金发的beta连忙道谢，又对治疗室门边的丽莎说：“你、你好，我是beta分院的乌瑟，我可以叫你丽莎吗？”
丽莎被门外的寒意冻得抖了下，伸手紧了紧披着的外套，对这个beta点点头：“你好。”
就在两人短暂的介绍和问候结束时，回廊的另一端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交谈说话声。奥斯顿从长椅上跳下来，扛着重锤走到丽莎身前，一言不发地将这个omega少女挡在身后。
只见回廊拐角处一队医疗助手抬着几个担架快步走过来。玛丽安娜看到尤里斯也在那队人里，便退后了一步，奥斯顿也拉着丽莎退到回廊的墙边，给他们让出通道。尤里斯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他一边小跑着跟着担架，一边用手按着纱布紧压其中一个伤员的患处，尽管如此，他的指缝间仍不断有鲜血透过纱布溢出，瞬间便染红了手指。
跑到回廊的一半，尤里斯就喊道：“准备紧急治疗！补血药剂、愈合药剂和解毒药剂，要最大剂量的！！”
大型治疗室的门早已被打开，里面的医疗助手和轮值医生们都忙碌了起来。整个医疗院如同一台治疗伤病者的精密的仪器，齿轮和阀门一个个启动并带动其余的部件，不一会儿，数台担架就被送入其中。
尤里斯走在最后，看到一排治疗室外站满了人，怒吼道：“所有病人和伤员都回到各自的治疗室，无关人员一律不准踏进医疗院范围内！”他说完，瞪着玛丽安娜和奥斯顿，最终还是补上了一句，“特殊情况除外！”
随着尤里斯走进大型治疗室，回廊上的几名学员连忙回到了房间里，人一下少了好多。
两扇大门“砰”的一声合上，紧接着，回廊拐角处又再次传来脚步声，而这次的脚步声显得并不那么惶急，其中还有“嗒嗒”的鞋跟撞击地面发出的规则节奏。玛丽安娜立刻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对奥斯顿说：“是梅丽尔殿下。”
乌瑟和站在治疗室门口的丽莎都被这个称谓吓了一跳，两人齐声惊呼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