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纳撇撇嘴,强硬地拽着玛丽安娜的一边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这个红发的大公之子竟十分坚持,拉着玛丽安娜就朝外走:“这里有迈尔斯和奈哲尔、殿下的骑士团成员……”他用下巴点点一丝不苟站在门口的佩里和杰弗瑞,最后看了眼站在屋后的侍卫,“……还有莫尔特侍卫队。哈,根本用不着我们,所以走吧。”
艾伯纳与迈尔斯搜索的这个岔路直通到一个小型牧场,村民们圈养的一些独角羊、棕毛牛等都在牧场里。如果不是遇到这次的大规模魔兽侵袭,这些牛羊足以让他们衣食无忧地度过这个冬季。村庄因紧靠山脉,这条小径也不是平坦的,而是带着一点倾斜的坡度,越往牧场走地势越高。
玛丽安娜紧跟着艾伯纳的步伐,两人快速地前进着,经过两栋民宅时,谁都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走到离地窖所在的房屋足够远的地方,艾伯纳才再度开口:“杰森和尼尔斯不会有事……整个莫尔特侍卫队都不会有事的。”他肯定地说。
“现在这个时机并不适合处罚或行刑,梅丽尔殿下可不蠢,没必要在紧要关头给自己添麻烦。况且……”说到这,艾伯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玛丽安娜。他的嘴角像是带着笑意,但仔细一看又发现,他的双眼里只映出了雪地和枯枝组成的寒冬。
“……况且对殿下来说,现在反而是个不错的契机。第七皇子的骑士长似乎和圣殿祭司有一段感人的恋情,但没人会真的相信他们之间只靠爱情维系。越是看起来简单的关系,越容易引人怀疑。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好事,但是,被暴露的阴谋充其量只能算是‘小技俩’。无论莫尔特城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无论第七皇子是否和圣殿达成了某种协议,无论圣殿祭司和那位骑士到底来莫尔特城做什么,过了今天,一些猜测就成了‘事实’。”艾伯纳望着王城的方向,“尽管失去了发掘秘密的乐趣,但仍然会有很多人对这种不是秘密的秘密感兴趣,他们有可能恼火愤怒、也可能兴高采烈、或者……”他停顿了下,话锋一转,“总之,这一切暂时都和我们无关了。”
玛丽安娜依然沉默着,她只是略抬头注视着站在高地的艾伯纳,审视着这个红发的友人。
对方也回之以注目,就像平时那样微笑着:“玛丽安娜,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雪片滑落在黑发少女的鼻梁,她觉得有些痒,也冻得她的鼻腔有些酸涩。玛丽安娜伸手拂去那片六角形的冰晶,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积雪,自嘲般笑了声,回答道:“我能有什么想问的?不是你说的吗,不要多问,不要多看,不要多想……这样才能比别人多活些时日。”
“是吗?那么换我来问你。”艾伯纳的声音紧跟着就响起,带着一种迫人妥协的力度,“碧核果为原料的醒神药剂有什么效果?”
玛丽安娜一愣,随后回答道:“让重伤垂死或过度惊吓的人保持意识清醒情绪平稳,具有一定疗伤效用。”
“受到魔兽侵袭惊吓的圣殿祭司服下了碧核果药剂,等待着有可能来到的救援力量。但是,她的恋人却受伤过重离世,悲痛不已的祭司放弃了继续等待,选择与恋人共赴冥府。在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她不再害怕,反而对即将与恋人重逢感到欢欣,所以她是带着笑死去的。”艾伯纳继续说着,“这故事听起来还挺凄美,对吗?”
玛丽安娜闭上了双眼,几近麻木地回答道:“……但这终究只是个故事而已。事实上,事情发生的顺序应该变换一下。先是身边一起遭遇魔兽侵袭的同行者死去,随后,受到惊吓的祭司服下了碧核果药剂,并一直在等待救援,她的坚持没有白费,救援队确实及时赶到了,以为自己获救的祭司喜极而泣……这之后,她就被人杀死了,在最为感动和高兴的那个瞬间。”
“啪啪啪”的鼓掌声传来,艾伯纳赞美道:“这真是另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过,祭司是怎么被杀死的呢?”
“很简单,救援队的成员拿出家族徽章和学院徽章,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让祭司喝下‘营养药剂’补充体力,一起等待后续部队的支援。但那不是营养药剂,而是用相同的药剂管装着的银环翼蛇毒*药。死里逃生的圣殿祭司满心感激,她当然不会质疑对方。祭司死后,那个人又做出了‘殉情自杀’这个假象。”玛丽安娜低声说。
紧接着,艾伯纳再次发出了提问:“可是碧核果药剂有一种特殊的苦味,经验丰富的医生可以从苦味的浓淡分辨出药剂使用的时间。一个想自杀的祭司又怎么可能在不久前服用醒神药剂呢?这是巨大的破绽。”
“并不难,那里是酒窖,正好提供了便利。只要把酒洒在地上、祭司的身上,让整个地窖充满酒香就行了。那种酒香混合着鲜血的气味可以很好地掩盖碧核果的味道,造成‘祭司是在很久之前服用醒神药剂’的错觉。”玛丽安娜解释道,突然对这种问答产生了一种由衷的痛恨和厌倦。
她不等艾伯纳提问就急促地说:“要把酒液洒满大半个地窖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他还得小心地防止酒液沾到自己的衣饰上。但不管他多么细心,也不可能在很有限的时间里完美地完成这一切,所以他的靴子还是不能幸免地踏进了酒水里。这是个很遗憾的缺陷,却并非不可弥补。回到地面后,用积雪浸透鞋面就能淡化酒液的气味和痕迹,之后再用纯净之心烘烤一下,不仔细看或嗅闻是不会发现疑点的。”
艾伯纳走下了高地,站在玛丽安娜面前不远处。黑发少女退后了几步,坐在一棵树桩上,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想做到你说的这一切,必须有个前提,地窖的铁盖是可以正常开启的。否则,以目前那种状态,一旦被破开地窖,想恢复原样就很难。”艾伯纳踩了踩脚下的雪,坐在了友人的身边。
玛丽安娜拿起一段脚边的枯枝,戳了戳雪地中突起的一块碎石:“那是因为铁盖原本就完好无损。当他赶到时,铁盖上的拉环和锁链都在,他很轻易地进入地窖杀死了祭司,随后,他为了彻底抹消自己的嫌疑,用能找到的武器制造了一个‘有可能坍塌的、他无法进入的地窖’。为了杜绝检测水晶探查到r能量的反应,他不能使用alpha进化者的力量,只能一拳一拳地砸,为此还报废了一只独角羊皮手套。”
艾伯纳笑了:“已经很完美了,难道一点不值得夸奖?”接着,他又叹了口气,“但是很可惜,这世上总有些无法以常理揣度的人,那些人甚至都不需看到太多的证据,只要一点小小的痕迹,加上敏锐的直觉,他们就能做出正确的推断。那类人可以是贴心的友人,也可以是恐怖的敌人。”
“看得出来,这不是事先计划好的,而是在发现了那位祭司和骑士长后临时做出的决定。所以他没来得及把酒柜也弄坏几个,造成冲击和震动后酒瓶自然破碎的景象。他还忘了遮掩手指关节处刮蹭铁盖留下的细小伤口,也没能在支援队伍赶到之前把靴子彻底烘干……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致命的错误是,他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玛丽安娜放下了那截枯枝,转过头看着艾伯纳。
她不得不承认,也许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这位红发友人。从alpha成为alpha进化者的经历,看似粗枝大叶实则细致谨慎的性格,以及现在的行为及其背后的目的,这些都组成了一个名为‘艾伯纳’的迷团。可是,无论艾伯纳隐瞒了多少秘密,他都依然是那个艾伯纳。
“那天在小树林,就算你抛下那几个beta,以保全自身为优先考虑,也不会有人指责你。今天早上,如果不是殿下执意要求,你应该会选择等魔兽侵袭结束,再告诉丽莎关于柯妮莉亚的事吧。刚才在地窖里也是,你本可以不去管那两位医生,但你却主动帮助了他们。我认识的艾伯纳,并不是个看不见痛苦和悲哀的人,恰恰是因为看到的世界太过清晰,所以才学会了‘不问,不看,不想’。这样的艾伯纳,在猜到地窖里可能有幸存者后,又怎么可能被一个破损的铁盖挡住前进的脚步?”
艾伯纳惊讶地看着黑发的友人,过了会儿又紧皱起双眉,但那蹙起的皱褶只存在了短短的几秒,随后就被无奈地展开,最后又再次凝聚到了唇边,勾起一抹笑意:“难道你要用这种无聊又荒唐的理由说服殿下?”
玛丽安娜沉默了会儿,站了起来,望着远处的一排房屋屋脊。那里已经重新被铺上了一层银白,也许这种颜色终将把曾有过的鲜血和杀戮掩埋,也把所有的哀痛和真实都忘却。
她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说:“我不会告诉殿下。我不知道你能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不知道你代表了哪一方的利益,也不知道你们的做法最终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我不能、也无权评判你的行为。而且,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情况对殿下有利、是可以被利用的,也就是说,即使殿下相信我的话,事情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这不是单纯的谋杀与死亡,其判决的标准也不是是非黑白或杀人偿命。也许那位圣殿祭司是无辜的,但她以及她背后的人却未必是正确的。艾伯纳杀了一个omega,按照帝国律法足以被判死刑,可看得出,他的行为绝不是出于个人的恩怨情感和欲望,在没有弄清事情真相、没有看到最终结果之前,这个行为的对错又该如何判定?
正确与错误的区别一旦上升到更广的范畴和更深的层面,往往就与善恶和道德的评判无关,也没有绝对的分界线。一件事的‘错误’或许会带来‘正确’的结果,而一个步骤的‘正确’却很可能导致大局的‘错误’。从这个角度来看,藏书室事件也在无法判定对错的范畴内,因为谁也不能说出学员的死去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同时,让玛丽安娜深感无奈和痛苦的是,就像她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一样,在这里,对‘真实’的追求同样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无法带给掌权者利益的真实,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谎言。即便她揭穿了真相,这个真相也没有任何价值。在权力和利益的车轮下,正义显得十分廉价,坚持正义的人也格外渺小,很轻易就会被车轮碾压而过,成了博弈的牺牲品。
玛丽安娜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坚持着自己的正义和信条,在遍布尖刀和滚油的道路上前进,在自负与自我怀疑之间徘徊,也在做出选择后失去了一切。想到这,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左手却立刻抚上右手腕,试图抑制那种颤抖。但也正因为曾被‘正误’的判定和信念的枷锁所困,现在她反倒能抛开所有,仅从自身喜好和情感倾向做出抉择。
“……艾伯纳,让我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玛丽安娜的左手紧捏着右腕,轻声说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像在自言自语般,“如果我们走上不一样的道路,那么我不会再犹豫。如果我们的目标相同,那么今天我就是同谋。”
也许她放出了一只贪婪的恶龙,也许她解救了一个深陷泥潭的战士,也许她为一点火星浇上了一桶热油,也许她在不堪重负的骆驼背上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也许她在排列整齐的多米诺骨牌前轻轻推动了下……但更大的可能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车轮朝既定的方向滚去。
就让我看看,这次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她想。
话音刚落,玛丽安娜的脖子就猛地被一只手臂大力勾住,让她的脚步都踉跄了一下。
红发的公爵之子笑着,带着黑发的友人摇摇晃晃地走着:“玛丽安娜,这样的威胁完全是王都糖果铺的棉花糖,拷问技巧绝对不合格。而且,你居然敢背对着我,难道不怕我杀人灭口?警戒心也不合格。”
玛丽安娜没有挣开友人的手臂,听到这话后微笑了下:“你可以试试。”
与来时的匆忙和焦躁不同,在返回的路上,两人时不时交谈几句,走得并不快。
他们身后留下了两派歪歪扭扭的脚印,就像稚童信手涂抹的一张画,觉得不满意时又用飞雪换上新的画纸,不一会儿就被画作的主人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