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晨阳,是9月2号,朱琪儿开学的日子。昏昏沉沉的朱琪儿被哥哥架着,站在喧闹的汽车站茫然四顾。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走上来问:“同学,你是林校的学生吗?”
朱琪儿迟疑着点了点头。男孩冲着身后高兴地吆喝:“是我们学校的。”一下子又窜出来两个男孩,团团围住了朱琪儿和哥哥。哥哥警惕地握紧了朱琪儿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牢了肩上的尼龙袋子。先前的男孩笑了,说道:“叔叔,我们是林校的,来接新同学呢。”
朱琪儿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站着三三两两的男生女生,手里举着一块木牌晃来晃去。男孩掏出一枚校徽递给朱琪儿:“我也是新生,昨天报道的。”
朱琪儿努力裂开嘴笑了笑。哥哥放开了搀扶朱琪儿的手,肩上的尼龙袋子也落了地。讨好地笑着说:“同学们好。”
一个矮胖的男生拿起了尼龙袋子,另一个赶紧抬起了另一端。他们说道:“晨阳,我们先送车上了。”
朱琪儿认真对着这个高高瘦瘦被叫做晨阳的男孩看了一眼。发现他正悲悯地望着自己,那眼光,像母亲望着生病的自己,朱琪儿低了头。听到晨阳说:“叔叔,那是我们的校车,专门接新生的。”
朱琪儿说:“这是我哥哥。”晨阳“哦”了一声。
哥哥不好意思对着朱琪儿笑笑:“妮,你跟着你同学去吧。”
朱琪儿着急地问:“那你呢?”
哥哥谦卑地说:“我去逛逛,下午就跟着车回去了。你嫂子还让我捎东西呢。”
朱琪儿想了想,点点头。哥哥从贴身的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布包,递给朱琪儿:“收好了,这是咱爹给你的学费。”
朱琪儿伸手接过,有些难为情地塞在了裤兜里。晨阳一直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不说话,直到哥哥转身走远,他才伸手拽下朱琪儿的背包,说:“跟我来。”
浑浑噩噩的,朱琪儿跟在晨阳的屁股后面,坐进了校车。发现校车里还坐着另外几个同学。自己的尼龙袋子堆在过道里,那俩个男生已经不见了。晨阳看了朱琪儿一眼,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说道:“你先等等。咱们中午回校吃午饭。”
他转身下车,突然又返回来问朱琪儿:“你饿不饿?”
朱琪儿笑了笑,摇了摇头。晨阳又看了她一眼,走了。
16岁的朱琪儿,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不只是体力的损耗,胃部的不适,是短短几个小时,生活的跨度太大。
朱琪儿自小成绩优异,做的梦也五彩纷呈,她总觉得,自己会去很远的远方,做自己未曾想过的大事情。可家人都觉得,考了中专就可以转户口,吃上国库粮,毕业包分配,端上铁饭碗,这是农民梦寐以求的事情。黄毛丫头朱琪儿,凭着读书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何必再去折腾着读什么高中,上什么大学。朱琪儿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整个山村都沸腾了,她是小村有史以来第一个考出去的女孩子,朱琪儿的亲戚家人都在欢笑,朱琪儿一个人黯然神伤,自己只是考取了一个中专而已,这所中专又不是她想上的。朱琪儿感觉,那些绚丽的梦境“噼噼啪啪”解体,跌落进比北山东山还深的谷底了。
今早,朱琪儿被母亲早早地唤醒,穿了一件崭新的乳白色长袖绸褂,一条同样崭新的黑色瘦腿裤,脚上是一双人造革的平底皮鞋。朱琪儿扭扭捏捏走到大街上,迎面却满是村人的笑脸:“开学了啊?”
朱琪儿小声地回答:“嗯。”
长她十二岁的哥哥走在朱琪儿的身后,兴奋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下地啊?”“吃了,婶?”“遛遛啊,叔?”
哥哥换回的回答是:“送你妹妹开学啊。”“琪儿真争气。”
朱琪儿听到哥哥毫不掩饰的笑声,脸一阵一阵发烫。哥哥洒下一地笑声,从朱琪儿身边快步走过,一边亲热地喊着朱琪儿的乳名:“妮,快点,别误了车。”
哥哥肩抗着一个尼龙袋子,里面装了一套被褥。尼龙袋子是用过的化肥袋子,漂洗过,袋子上红色的字迹有些模糊。
步行二里路,全乡唯一的候车点到了。从这里到学校所在的市里,只有一班车。早晨发车,下午回。是为了方便那些去城里提货的商店主们。去城里看病的,走亲戚的,都挤在这一班车里。发车地是二十多里外的另一个镇,那个镇富裕一些,做生意的人多一些,所以每次车走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很拥挤。哥哥昨夜和全家人说这些的时候,有些羞惭,对着朱琪儿说:“什么时候咱这乡里也有一趟班车就好了,就不会这么挤了。”
朱琪儿没想到,所谓的挤会是这样。车门勉强被打开,朱琪儿被哥哥一把推了进去,哥哥眼疾手快,又迅速从敞开的一扇窗户里扔进了那只圆鼓鼓的尼龙袋子。车子便“突突突”地发动了。朱琪儿着急地大喊:“还有人,还有人。”车里喧闹一片,司机压根没有听到。朱琪儿在后视镜里看到哥哥跟着车子狂奔,两手挥舞。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车子却突然加速。朱琪儿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横冲直撞到司机的身边,哭喊着说:“我哥,我哥还没上来。”
车子停下,哥哥气喘吁吁爬上来,为了给哥哥腾出地方,朱琪儿把自己塞到了两个座位之间的缝隙里。看着泪流满面的朱琪儿,一对年轻人不情愿地收了收腿,默许了朱琪儿的侵占。
路上,好像有又有人塞了进来,引起骚动。车子总是会突然前倾,人们“哎呦”一声尖叫,朱琪儿的腿一次次结结实实撞在前座上,已经疼得麻木。一路颠簸,翻江倒海的胃疼。当车子终于到达车站的时候,朱琪儿浑身无力,被哥哥架出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