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毕竟太盛,朝去暮来的春雨淋得山间的翠草疯长,绿杨深处缠绵的长风送着作对的黄莺时隐时现绕树三匝。疏楼龙宿正坐在一方大青石上,虽然能清晰可见他的背影,却无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能猜到一些,但又不能完全正中他的心意。张了张嘴,又怕话说得不尽如人意,于是烦恼的闭上了嘴。
百无聊赖的朱行唯有撇开眼前的愁闷,选择眺目远望,把心情寄托在远方。晴空一碧的尽头是青色如墨的起伏山沿,为雨水滋润的越发茁壮的桃花正开的肥厚,叶密花茂把墨山妆点的恍如十丈锦屏,光华夺目。受此启发,他不能不想到诗经里的那篇《桃夭》,竟然不知不觉的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么好的诗,绝不是古人凭空想象,一定是由他们自身有感而发对生活的总结。
“夫子!你看那边的桃花开得真茂盛。学生去摘几枝回来送给江姐姐,好不好?”朱行心里想定了主意,跃跃欲试。他的心思很浅,既简单又容易满足,因此他不能学着疏楼龙宿枯坐在此,一无所得。
“她不喜欢桃花。”疏楼龙宿终于开口了,他笃定的说道,“我想,她更喜欢它们生长在原本的位置上。”说着,他也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远山……春光把远山抚遍,她离开了吗?
怎么离开呢?朱行纳闷的想,夫子坐在村口,出村进村都只有这一条路呀……那么夫子何必明知故问呢?昨日晨间的微风吹净了雨后的潮湿,一天的明朗由此开始,当自己满怀期待的敲门时却听到了他们两人吵架,声音还不小。
“夫子,我娘正在劝江姐姐。”朱行来之前已经受了叮嘱,要懂得看夫子的脸色,要见机行事,最重要是让夫子晓得自家全力支持他!
迎着浮浮春风,疏楼龙宿脸上露出了一缕苦笑,江宛陵正在气头上,哪里能这么容易就被劝回心意。而且,他也不赞成朱大嫂等人介入此事。因为两家的关系,即便话说得不够婉转好听,江宛陵也只会选择承受。但她内心不得抒发的气闷只怕都要算到自己头上。这样一来反倒是把事情弄得难以收拾。
果然不出疏楼龙宿所料,他脚步刚跨进屋里,就看到她的脸色很冷,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朱大嫂见到疏楼龙宿,立刻站起身笑嘻嘻的冲着自己眨眼……仿佛在说,顾老师放心,一切交给我。疏楼龙宿敷衍的绽出一个笑脸,朱大嫂自认得了赞许,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她说了什么?”疏楼龙宿关心的问道。
“难道你会不知道吗?”江宛陵没好气的反问道。
“你说我会知道……那只因为我能猜到一点。但也没法知道的一字不差。宛陵,你不必管他们。而且,你应该晓得我不会请他们来帮忙做说客。倘若朱大嫂冲撞你……”
还不等疏楼龙宿把话说完,江宛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便含着数不清的埋怨。看来,朱大嫂他们果然是好心办坏事了。既然如此,不妨将错就错,把道理和她讲明白。这回,疏楼龙宿的脑筋清醒无比,不似昨天轻偾坏事。他随手起了个结界,这样两人一时言辞不睦吵起架来也不至于惊动了左邻右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意思是说你身在其中抛不开利害,所思所想难免局限。他们呢,没有这层顾忌,只会清清爽爽的算计着什么是好什么是歹。也许你觉得这未免太功利,但你心里总知道我的心思。如此来看,朱大嫂的话说的是实情。”
江宛陵感到好笑又更好气,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句应有的解释都没有,光顾着借此机会教自己认清形势。形势使然全不由个人感情做主——无非是这个道理。她偏不肯如他的心意,冷笑着说道,“是……哪里需要你亲自去说项。你不讲,他们也晓得来劝我。我若不听劝,则还有长长的时日软磨硬泡,哪有什么安宁可言。”
疏楼龙宿原本理直气壮,自认为几句紧要的话说下去,就算她一时不曾心动,也会好好的在心里揣摩一番……可是经她几句讽刺,适得其反,那就是理也不直了气也不壮了,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那我去跟朱大嫂说。”
“不许去!”还嫌不够乱吗?江宛陵实在不知他这个聪明人在这时候怎么就笨了。
“那我不去……”凡事总要按着她的心意行事,尤其是这时候不能拧着她的意思来,一拧就把她的心思逼到了死胡同,那更是万牛难挽东逝水了。不过,朱大嫂来这一趟也好,她心里只怕不愿意留在村里长住了。所以,有时候坏事也能变好事。于是,他试探着说道,“卧室漏雨不能不修。年深日久,潮气愈来愈重,于身体不利……”
“不必了。”她冷冷淡淡的说了三个字。
虽然语气态度都令人望而却步,可是疏楼龙宿心里还想着只要让她把委屈诉出来,将牢骚发出来,心气一平,未必不能想起自己的好来。那么两个人之间的症结也就无药而愈了。想想她从前那副眼泪,哭得人神魂颠倒。当然,她不是为我疏楼龙宿而哭,而是为她自己的遭际流泪……现在想来,很多事情已经早有征兆,但是那时候悟不透,现在虽然晓得了其中的渊源,可惜两个人之间已是隔着山海。
最重要的是信任不再,很多事情已不容许自己从容铺排了。疏楼龙宿心里深深叹息,造物岂无翻覆手,穹天难用揣摩心。事已至此,要把她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来办,不仅要想的周到还要做的天衣无缝,久而久之,必然能把她那颗放出去的心牵回来。
几声剥啄的敲门声惊动了屋内的两人。
雨潇潇与她的朋友江宛陵在春光明媚的时节重逢了。
“老天总还是眷顾我,让我找到了你……”雨潇潇语出真诚,憔悴的面色,凄惶的语气令人不禁担忧她的遭遇。雨潇潇的投奔与倚靠既让江宛陵感动,又多了一份不可辜负好友信赖的沉重。雨潇潇痴痴一笑,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江宛陵。到了此刻,她情愿明珠求瑕钟情的是江宛陵……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不可理喻的想法!她伸手猛的捶着自己的脑袋,惊得江宛陵立刻按住了她的手。看到江宛陵惶恐不安的眼睛,她笑道,“宛陵,我是不是变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偶尔会头疼的厉害呢!”她的干练豁达都随着明珠求瑕的离去而消失了。
但这不能怪她,她的心头实在压着一副太重的担子了,终于将她压垮了!“我到处游荡,不知该去哪里,乱走乱跑的竟然来到了万缘村。”她的处境很苦涩,心境当然也坏透了。只不过她是习武之人,同时也肩负着家族的期望,这样的经历与所受到的训练使得她还能将将维持一份体面。
江宛陵意识到雨潇潇有些不对劲。她记起那时自己将雨潇潇与天不孤一起送离了战圈。对于雨潇潇目前的病症,天不孤或许有医治的办法。于是她轻声向雨潇潇询问天不孤的下落。
“我不知道呢。我与他不熟悉。他走了吧……”雨潇潇一副懵懂不清的模样,她实在记不起来自己是何时与天不孤走散了,也许是从琉璃仙境离开时,大概在那个时候吧。
“宛陵,我没有生病。我好着呢!”她的思维还没有完全糊涂,所能想到的是江宛陵想要替她请大夫。可这份夹杂着清醒的昏乱更惹得江宛陵担忧。
“是啊。不是你生病了,是我生病了。”江宛陵顺着她的话,慢慢的柔声说道,“我想找他……让他替我瞧病。”
“宛陵,你生了什么病?”雨潇潇关心的问着,两只眼睛里透着疑问。可是她不等江宛陵回答,反而两臂一抖挣开了江宛陵的手,神秘莫测的一笑道,“能是什么病呢?是不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治。只怕治不好的。天不孤是死神天敌也治不好这种病。”
“潇潇怎么晓得我患了心病?”江宛陵冷静的向她问道。
雨潇潇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显然她没有料到江宛陵会这样问……心病!这两个字抓回了她好多的记忆,她脑海里最先有了一个人的映像——明珠求瑕。
是这个男人。
“啊!”她猛然惊声一叫,口里发出嗬嗬的惊怕声,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钻她的脑袋。好疼!雨潇潇抱着头,直呼……疼!气息不安的大口喘着,痛苦难熬的紧闭着双目,煞白的脸颊上都是泪痕,疼痛折磨的她连连求饶,“啊……疼,疼,救救我!宛陵!”
“救救我,宛陵……”残留的一丝理智使得雨潇潇仰起满是冷汗的脸颊,她的哭声已为苦痛声掩的听不见了。江宛陵几曾见过好友这副惨状,一瞬间的变故骇得江宛陵脑中一片空白,心头翻过无数个思绪教她该怎么做。
“潇潇!”她情不自禁的喊着雨潇潇的名字,紧紧的抱住她,期望能能给予她一些安抚。饶是江宛陵抵近她耳边呼喊着……依然唤不回她的神智。这时候的雨潇潇气力大的惊人,一撞一顶,几乎把江宛陵整个人掀翻在地。脑袋里的疼痛越来越狂……癫狂促使着雨潇潇满地打滚,她竭力要摆脱这股疼痛的控制。
毫无顾忌的以自己的脑袋做为武器猛烈的撞击着地面,恨不得将地面砸一个大大的窟窿让自己躲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下。这还不够,疼痛激发了她潜藏着的无穷力量,绊着江宛陵一起磕在了青石门槛上,霎时殷红的血液染红了江宛陵半边脸颊……雨潇潇的疯狂已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
“疏……疏楼龙宿……龙宿!”一口气不来,越是想要呼唤他的名字越是叫不出声响,江宛陵喉间塞得哽咽不能语,心急智昏下只晓得凭着一股倔强把自己半只手掌塞进了雨潇潇的嘴巴里。钻心之疼袭来,滚滚热泪身不由己的抛下,嗓子更哑了!
一发不可收拾!
江宛陵不顾一切的抱着雨潇潇,她害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忍受不了要抽出自己的手,只得用另一只手紧紧的交握着手腕,她坚持不肯松开手……脊背被一次又一次的反反复复的撞击着青石门槛,她的身体一点也不痛,只有心痛!门外阳光忽然暗下来了,树间鸟鸣不知何时也停止了,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静,静得她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哭声。
潇潇,活过来吧……她在心里祈求。她的肫挚感动了上天!雨潇潇平复了,她乖乖的闭上眼睛睡着了,进入了黑甜的梦乡。江宛陵感到她牙口一松……这世上又怎么会有感动老天的神迹呢?是素还真,是他制住了颠乱的雨潇潇。
人生的遇合不是太奇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