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
“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
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
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
出来回复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
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
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
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
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
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
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
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得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
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
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
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
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
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
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
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
“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
将军分付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
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
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
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
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
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
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
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
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
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
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
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
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
信做人难!”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
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
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
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
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
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
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
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
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