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满二十岁那一年,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冒险。故事通常是——也的确是这样——开始的。
霜尽日的前三天,我在龙骨雪山上遭遇了一场噩梦般的暴风雪。而此刻,山下的人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红酒和焰火,庆祝五年一度的霜尽日的到来。
那会是多美妙的盛典。届时封冻了整整五年的雪山将会融化,清甜的母系泉水再度奔流于古老的山川之间,传说中只存在至第四纪中期的绿叶森林也将展现他的原貌。
而我的家乡——龙骨雪山脚下的霜雪之都,钢铁要塞,将开放怀抱,用美酒和一场连着一场的盛宴,迎接所有赶来庆贺霜尽日的人们。
我独自奔走在雪山半腰,融化的清甜泉水在哪里?高大挺拔的树木在哪里?霜尽日的征兆又在哪里?迎接我的只有满目狂乱的暴风和刀子一样的雪片。
可是,我却不能回去。
父亲打在脸颊上的那一巴掌还在火辣辣地疼痛,耳边母亲低柔的啜泣声还在回响。我的父亲是有名的战士,却妄想把他唯一的儿子困在壁垒之间,像一只养尊处优的金丝雀。
风更紧了,雪花飘舞激荡着漫天席卷。我在暴风雪中几乎失去全部呼吸。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脚下一软,我跌进了一个雪窝,一直拿在手里充当拐杖的树枝和背上装着补给品的背包跌出几十码,迅速被风雪吞没。
没了它们我不可能活着走下龙骨雪山!!我听不见自己惊恐万状的叫声,跌跌撞撞在雪地上滚了好几滚,才终于勉力支起身子,视力在此刻成了最多余的东西,因为你张开眼睛,所见的也只有白色,一望无际全是白色。
风声突然寂静下来,突然转换的环境让我的大脑出现了一层短暂的空隙。当意识终于回到身体里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
我在下坠,不断地向着虚空。失去意识之前父亲狰狞愤怒的脸开始在我面前不断扭曲和回旋。
“见你的鬼!如果愿意去找死的话就滚远一点!别让我看见你那荒谬的‘冒险’!”
他暴跳如雷,现在好了,他要一语成箴了。
再次回复清明的时候,我甫一睁开眼睛,立即就被眼前的景象夺走了全部的神智。
一座冰雕的宫殿!繁复华美的木雕整柱覆上了一层夺目的晶莹看起来像是绚烂的钻石珠宝,一条条精心搭建的高空走道被冻在了大块的冰里,如同镶嵌在玻璃镜子中间供人瞻仰的绝世油画。每一扇门都关闭着,门上有霜花和风雪留下鬼斧神工的刻痕,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被封冻,还是真实的雪霜之门。我站在那里,晕晕地分不清东西南北。
这是神的堡垒吗?还是妖精的领地?
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两步,冰已经很结实,即便承受着我的全部重量,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声。我私心为之窃喜,却仍不敢大声说话,怕惊动了这座冰封之殿里潜藏的危险。在木柱支撑稍远的地方,有几个曼妙轻盈的身影在半空中漫步回旋,像幻象,也如海市蜃楼。
在脚下,冰面上的色彩变换着,捉摸不定。投下无数的光点远远近近变换形状,木雕的影轻轻摇曳,如同巨大的林木重新活了过来。
那是翠绿的森林,郁郁葱葱的树冠,无边无际地向着远处延伸。星光从稍微稀疏的地方投射下来,树影间有什么在舞蹈和吟诵。
我没有说“人类”,因为这种生物的优美仪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可以想象的范畴。轻盈,高雅,坚韧,在树木间旋转的姿态像是飞舞的清风。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笑意。
他们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或肩并肩地走在半空中幽静的林间小道。也有的独自一人离开,漫无边际地徜徉在星光之下,低声呢喃轻唱不知名的诗句,嗓音宛转如琴。
那生物蔚蓝的眸子,被半垂的羽睫遮蔽,像是正陷入一个亘古迷茫芒的梦境之中。我为这从不曾见过的奇异镜像所痴迷,禁不住将手伸向半空之中,穿过那些透明的身体。
伴随着飘渺歌声,有个小小的身影逐渐显现。我不曾描述那些森林中成群结队的生物的容貌,因为他们的脸,都在幻影里模糊不清,只有这个少年,是不一样的。而当他的影子全部显现的时候,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老天!他真是美的惊人,像森林里新发出来的一片绿叶,新抽出来的一杆嫩芽,澄澈晶亮的瞳仁,轻柔而矫健的英姿。他在笑,如果他是真实存在的话,我敢打赌,那孩子的笑容准能融化整座龙骨雪山。我渐渐为这如同生命本质一样美好的生灵所迷醉,指尖终于忍不住触上了身旁的一根贯穿整座大殿的柱子。
一切美好的景象瞬时消失,化成几千块锋利的碎片,光滑的冰面上猛地突起了无数尖锐的冰凌,温度在下降,仿佛滔天的风雪正在酝酿之中。我连忙抱住头,侧身躲在一根精美的柱子背后,心里埋怨着这无常的天气。
“谁允许你窥视我的梦境?”低沉的声音压抑着淡泊的恼怒,我隐隐约约觉察到,这场突如其来的雪暴和声音的主人有着不可拆分的联系。
“出来,凡人。那根冰冷的柱子不会保护你。”他的语言听上去古老而带着多少有些别扭的沧桑感,我一时间忘记了恐惧,从柱子后面探出头来,大声纠正他。
“过时了,这不对。”我向声音的来处比划着,‘thy’,我们早就不再用了,明白吗?古董!”很久没有响动,我不由将身体再度探出大半,不幸的是这一次我再没能收回我的眼光。
刚才所见的那些景象,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梦,而如今,这幻梦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了。不远处站着一个极其高大俊美的男人,优雅的仪态跟泉水中那些生物别无二致,甚至,更为高贵不可企及。浅金长发如初阳纷披,一路垂到腰际,眸子的颜色很特别,是介于苍青和蔚蓝之间的一种色彩,炫散的白光之下,如同深邃封冻的湖水。
“谁允许你窥视我的梦境?又是谁,允许你踏入这片土地?”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可是声音却像远隔着很长距离,飘飘渺渺地传来。
他并未恼怒,只是不悦。对于我的到来,他无恶意,却也并不怀着任何的好意。
这是一种超出寻常概念的淡薄,某种意义上,刻薄。
“离开。”他抛下最后两个字,转身欲走。我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竟出口反驳了这个美丽而又威严的生灵,“首先我得弄回我的包裹,然后,我要知道下山的路。”
“与我无关。”他的步子很急切,像是有什么要紧事一样。“砰”地一声门彻彻底底关严,我独自一人被留在了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
将耳朵贴在大门口,门外的风还在呼啸嘶吼,这个时候离开庇护所无异于自寻死路。因此我堂而皇之地忽视了那个并没有多少威胁意味的逐客令,开始在大殿正中寻找饮食和取暖的衣物。
我成功了。
所剩不多的一些枯枝败叶,并没被雪打湿,可以做很好的柴禾。食物并不多,但能够找回我的包裹,已是万幸(诸神保佑我竟然在冰雪宫殿的一角发现了它)。我甚至还在一大块陈年积冰里,拉出了一条冻得结实的毯子。疲惫和寒冷很快使我忘记了恐惧,四面冻结的墙壁反射着耀眼的雪光,我却浑然不觉,草草地吃了一点变味干缩的面包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还没来得及完全补足失去的体力,就无奈地清醒过来。确切地说,我是被一支指在鼻尖上的冷箭——弄醒的。
“陌生的闯入者。”又是一个同样美丽的生灵,虽然看起来不再是那么的高贵不可企及。褐色的长发披拂在背上,面容清冷而俊秀,“以王国总管和王宫卫队长的身份命令你,即刻离开林地王国的宫殿,精灵族人将不追究你的罪过。”
“我没看见什么林地王国。而且,我想,独自登上龙骨雪山或许可以算得上愚蠢,但远不致犯罪。”出于对寒冷和风暴的恐惧,我如此反驳着。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传说中的巨绿森林最后的记载也只停留在数千年前,此后,便永久地堙没在冰雪之中了,从此龙骨雪山脚下再也没有绿林盘根错节的树和夜莺的歌声。
“没有经过my king的允许,缴纳相应的费用,就大胆地登上他的子民建筑的道路,这就是犯罪。”俊美的精灵表情平静无波,一双深潭一样清澈的眸子转也不转,这套话显然已经说了多次,拉弓的手平稳无比,那支冷箭依然静静地跟我的鼻尖对峙。
我讪笑着,从包裹里摸出几个金币,送到这位美丽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族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