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半掩着，壁炉里的火正在跳跃——这已是冬天。低低的交谈声从虚掩着的门中间挤进来，开始是很平稳与柔和的，像是一头驯服的鹿，但渐渐变得有些嘈杂，高，快而急。

最后是“砰”的一声，门被关死。

Elrond反复仔细地打量着南部森林的领主，自己好友的独生儿子，年轻的森林领袖正用手紧紧攥着那块被自己视如洪水猛兽的石头——内牟的兄弟的制胜法宝，可以扭曲记忆的遗忘之石。

站在他身边的金花领主也难得皱起眉头，满含担忧地看向Legolas，“说真的，你不准备改个主意吗？信我，这可不是什么好决定。”Legolas把玩着手里那块冰冷的石头，在宫殿内烛火的照耀下它显出一种别样的冰冷辉光。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把目光转向这两位无论是从年纪还是辈分上都可称自己长辈的精灵，“也许不是。”他语气很镇静，但颤抖的手和微微苍白的脸团结起来出卖了他，“但是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决定。”

“我们也许有办法可以暂时封住Thranduil的记忆。”Elrond不赞同地回答，“保证他完全成年——我的意思是，灵魂不会再受到记忆的影响之前，都不会再想起这些记忆。”“但那不绝对稳妥。”Legolas说，“祖父试过，我也试过，但都失败了，已经失败了，这很显然。”

“不过是一次就让他出现了心碎的征兆，而且一直沉睡到现在。”那张英俊的脸上现在满布悲哀的神色，他环视Elrond和Glofindel，“这个险我不能再冒下去。”

“唯一的办法是让他遗忘。”他顿一下，又补充了后半句，“永远遗忘。”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另外两位精灵眼看着Legolas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连身上固有的光芒都减弱了不少，整个人似乎疲惫到了极致，比他几乎耗尽福分救回濒临心碎边缘的Thranduil时看起来还要憔悴惨白。

他脚步虚浮地向后退了两步，把自己架在领主宫殿高耸的雕花石柱上。但还是站不稳，幸好在滑坐在地上之前被站在一边的金花领主眼疾手快地扶了起来。

“你需要点药物，否则无法使用遗忘之石。”Elrond叹息着走下台阶，“我去配给你。”Legolas勉强站直身体，向精灵大师致以谢意。静谧的走廊里只剩下Glofindel和Legolas。

金花领主是为数不多知道Legolas秘密的精灵。毕竟，Legolas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Elladan，是他的学生和晚辈，纵然当时虽然年轻，却已十分稳重可靠的林谷长子并不曾把好友的隐痛透露给老师，但金花领主无论是学识，智慧，还是敏锐的洞察力，都当之无愧地配得上远古精灵王的身份——当一个这样的精灵对什么事情产生了兴趣，且将之赋以简单的观察和分析之后，秘密就理所当然地不再是秘密。

绿叶王子当然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当Glofindel询问他的时候，年轻的王子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自己的忧愁和盘托出——金花领主向来极受王子的敬重和喜爱，这位远古时期的精灵王总有数不尽的方法对付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从游侠的饥荒到恋爱的困惑都能解决。

于是Glofindel顺利成章地洞悉了Legolas之于Thranduil的另一重身份，不仅是深受宠爱的独生儿子，也是一个小心翼翼的秘密追求者。这也就使得他在面对今日的Legolas时，除了常规性的遗憾以外，更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担忧梗在心头。

“他会忘了你。”Glofindel看着气息仍旧不稳的Legolas，他没有力气，低垂着头，金发柔顺地落在脸颊两侧，像是太阳鸟死去的翅膀。“我知道。”过了半天他才慢慢地这样回答。

“你想要一个这样的开始吗？”Glofindel问，“一切从新？”这一回Legolas抬起头坚定地摇了两下，“不。”他的蓝眼睛里空落落的，“没有开始了。”他说，“最起码对于我来说，没有了。”

“在他对从前一无所知的时候，趁虚而入？无论有多希望他能接受我，我都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金色的精灵说，“那是种欺骗，毫无疑问。”Glofindel长长地叹了口气，Legolas和Thranduil，一个淡漠一个温和，纵然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数都数不尽，可是在这一方面，却同样都有不可扭转近乎固执的自尊。

“你在折磨你自己。”Golfindel于心不忍地指出这一点，Legolas却微微地笑了，明明是一个不容分证的笑容，却有种非常绝望的情感掺杂其中。当金花领主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看见Elrond向着这一边走近，于是他闭上了嘴。

Legolas结果Elrond递来的东西，轻声说，“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两个年长的精灵便看着他一步一步消失在走廊的转角。领主宫殿的窗洞开着，冷风将悬挂着的烛火吹得摇摇欲坠，让幽深的石雕走廊显得更加空空荡荡。Legolas清瘦了许多的身影陷在其间，被身周清冷的色彩衬托的更加孤单。

他伸出手拉开Thranduil的房门，又慢慢地将它合紧，动作轻柔，如同六十七年来每一个夜晚和他道别。只是如今，这长达六十七年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而且毫无疑问，是以最悲惨的那种方式结束。

少年模样的Thranduil还在沉睡，眼睛紧紧闭着，昭示着他灵魂受创的事实。Legolas走过去在他床边坐下，单手抚上那细腻如瓷又苍冷如冰的肌肤，他的Thranduil深陷在柔软的床幔和枕褥的包裹之中，嘴唇苍白，显得虚弱至极，但依然有种精致易碎的美感。

在这样的他面前Legolas所有的计划，渴望，诉求就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他曾经认认真真地幻想过Thranduil恢复记忆之后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场景，他也天真地以为经过了六千多年自己终于弄明白了爱和喜欢的定义，他会向Thranduil证明自己的爱是永恒，把这份爱重新完完整整地捧到他面前去，像很久以前他举着自己稚拙的画作向父亲炫耀。他有信心，到了那个时候，即便Thranduil，也断然没有能力再拒绝自己。

可是一切在他的心碎和悲伤面前都成了泡影。当他终于有机会证明他的爱，那代价却是爱人的永久遗忘。

也许这也算得上另一种方式，Legolas有些自嘲的牵动一丝笑意，同时看了一眼手中那块冰冷的原石。

他的父亲Thranduil，他的爱人Thranduil，他的少年Thranduil，从高高的王座上走下来摘去王冠向他微笑的Thranduil，抱着他说爱和喜欢终究有所区别的Thranduil，转世重生的Thranduil，爬上他的膝头稚嫩地吻他蔚蓝色的眼睛和柔软的睫毛，虚幻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昏乱地旋转着飘摇过去，似乎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自导自演，似乎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再次分离。

他最后一次仔细地看了那张千年来从未遗忘过的脸，沉睡中的Thranduil很安然，嘴角翘起，睡着了的他跟每一个真正的精灵少年没有任何不同。Legolas把他的金发一缕一缕地顺好掖在耳后，动作轻而小心。许久，他终于从床边起身，弯下腰把一个吻印上他白皙的额头。

他嘴角有笑意。伸出手将手里的遗忘之石完全展露出来，并将凝着清冷辉光的东西放在Thranduil的胸口上，庄重得像是在摆下一束花祭奠他已经毫无意义的所有感情，“Farewell，Thran my love。”他轻轻地叹息，眼神里是种很绝望的温柔。

……

“如果你敢拿那东西碰我一下……Legolas Greenleaf。”他的手腕忽然被谁攥住了，力气不大，可是那只手却连骨节都在发白，似乎主人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只为了阻碍他，Legolas低下头，正好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再严肃的表情配上那样清澈不染纤尘的眼睛，也都像是孩子任性的愤怒。

这可不折不扣地吓着了Legolas，他悲凄的表情还没退干净，张大了嘴的惊讶就已经覆盖上来。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搭在Thranduil床头的那一小块柔软的布，拿一种难以名状的眼神盯着他，像个等待被判死刑的犯人。

Thranduil表情里的激动褪了些许，他拿过Legolas手里的遗忘之石并把它扔得远远的，“这就是你的决定？你决定让我就这么活下去？”可是他看着那双疲惫憔悴的眼睛，突然就把最后一丝愤怒也抛的一干二净。

他低声地问他，“这真是你想要的么，绿叶？”随着最后几个熟悉的音节行云流水一样滑过他的唇，Legolas的眼睛忽然之间翻涌起狂喜的神采，亮得可怕，他脸上稍稍带着不正常的红，直起身动了两下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刚刚抬起手，却猛地失去了所有力气一头栽倒在Thranduil怀里，Thranduil想要叫卫兵，却被他用一个无力的手势制止。

他几乎是半跪在床前，用双手捧起那张脸，Thranduil没有反抗地垂着眼睛，听他用颤抖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你回来了对吗？所以说，是你，对吗……”他蓝色的眼睛像一片波涛起伏的汪洋大海，“我曾经许下愿望，和你以恋人的身份在西方国度重逢，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拥抱了Thranduil，“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会永远做你的孩子。”

“只要你能留下。”他这样恳求他，可怜兮兮地，精灵尖耳似乎都垂了下来。

Thranduil却猝不及防地在他耳边开了口，“我敢肯定，你的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Legolas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天……您在说真的吗？维拉啊，这可真是……”

Thranduil伸手抱住他，透过布料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凉意，“对不起。”他说，“我已无法再欺骗自己的心。”

“我也肯定，我已经无法再单独熬过第二次死亡。”“那么我也是，”Thranduil听见了这句话之后，他没有再说话，在Legolas的怀抱中安静地等待下文，“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哪怕一次，我都会追随着您同去。”

“还有，不要说维拉，亲族之间的爱从来不为他们所祝福。”

“但幸好，我的绿叶，我也不再想要求他们的祝福。如果没有我你会怎样，绿叶？”精灵王忽然这样问他，他的脸孔还是少年的样子，看上去比Legolas还要年轻，当他认真地凝视着他发问的时候，更显得天真，Legolas不由用双手摩挲着那张精致的脸，“我会心碎而死。”真切的言语，然而如同情话。

Thranduil琢磨着这句话微微笑了，“是的，所以我宁可让我的孩子因爱而死，也不愿他因焦渴于爱而死。”他的绿叶又一次拥抱了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翻身上床，躺在他的另一侧，“来我身边好吗？Thran。”Legolas含糊亲昵地叫了他的名字，又像是很不好意思，但依然冲着他讨好地笑着。

Thranduil把他拉进怀里，“如你所愿，my love”在随后的时间里Legolas很快在Thranduil的怀里睡去，然后那另一个也沉入了梦乡，两双眼睛相对而迷茫着，好像即使在漫长甜蜜的梦境里还是在相互注视。他们睡得很沉，彼此拥抱着对方，像是蜷缩在时间尽头尚未开放的一个小小的花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