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摊手,“那位佳人,他是个男的。”
世子面具后面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半晌都没能说出半个字来。我继续扒拉着桌上那几枚铜钱,口中啧啧有声,“此人将在你十六岁时出现,见到你面容的一霎那,就会深深地爱上你。你若不接受他,他将像幽魂一样缠着你,杀掉所有你爱的人,令你众叛亲离国破家亡。唉……世子,若你的桃花劫真的出现,你还是快些做好断袖分桃之准备吧,免得连累代国千万百姓。”
面具下的喉结咕噜一声,他干笑两声,“你在开玩笑吧?”
我真诚地望着他,神色沉痛,“天命所示,不好开玩笑的。”
他于是死命按了按脸上的面具,似乎已经下好了这辈子都不摘面具的决心,然后站起来冲我一抱拳,“多谢大仙提点,我死都不会让他看见我的脸的。”
我自然不在乎他断不断袖,只是伸手,“十文钱。”
他往后退了一步,“卦钱等你说的桃花劫出现了我再给。”
我拍案而起,“你堂堂代国世子,怎么能蹭白卦!”
“代国世子怎么就不能蹭白卦?你不也是堂堂晏国公主,怎么十文钱都赊不起?”他哈哈大笑,忽然足尖点地,整个人如飞鸿一般腾空而起,几个起落间就不见了踪影。
呿,竟被这小崽子耍了。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功夫倒是不错。然而在这皇宫大内,他真以为可以逃出我的千里眼么?
我一伸手,一只伯劳落在我手背上,“去帮我跟踪刚才那个紫衣服的面具人,看看他平时都在干什么,随时向我回报。”
伯劳啾唧两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隔日我正摆摊,善巧却忽然驾到,不出半刻原本绕院一周的太监宫女散了个干净。我残念地收拾桌上的甲骨铜钱,不多时就听见她身上环佩玲玎。“婳姐姐,我来看你了。”
我只好用力咧嘴笑得春光灿烂,跟她福福身,“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
“刚得了一些新进贡的蟠桃,知道你爱吃,就给你带来一点。“她一挥手,就有一名小太监拎来一个精致的碟子,上面工工整整摆着十个桃子堆叠成塔。那颜色鲜艳红润,甚是可爱,若是能用筐装来就更好了……
我热情地将善巧迎进正厅。奶娘姜堰赶紧端茶倒水,可惜我这里寒酸,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好茶。好在善巧并不计较,她神色飘忽,似是有事放在心上。我让奶娘先出去,便问她,“巧儿,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啊?”
她嗫嚅一番,问道,“婳姐姐,你可愿意陪我出宫一趟?”
我一时搞不清她是不是认真的,所以就没有回答,只是眨眨眼睛看着她。
她说,“我没开玩笑,今天是乞巧节,我听说城西市会搭台子唱大戏,还有杂耍艺人表演,放河灯猜灯谜什么的,热闹的紧。我一直想去,却找不到人和我一起。”
乞巧节,莫不是七仙女那妮子搞出来的节日吗?人间总以为七月初七这天她会跟她人间的夫君相会,其实她夫君本就是天上的牵牛星君下凡历劫,牛郎阳寿尽了以后已经回大罗天境当回神仙,跟七仙女朝夕相对,最近还时常听说他们在吵架闹离婚。世人都说王母娘娘狠心把他俩分开一年才能相见一次,其实也不过才分开了天上的七天而已,而且若不是织女贪玩疏忽自己的职责王母才懒得管她跟谁谈恋爱。我们娘娘这个黑锅背的着实冤枉。
我说,“宫里不是也有很多这样的集会吗?干嘛一定要出去?”
善巧热切地看着我,双目光彩灼灼,“真正的热闹仍是在人间烟火中,我们宫里的乞巧节总是比不上外面的。而且城西有个七星娘娘庙,据说若是七夕到那里去许愿,很快愿望就会实现。”
原来是二八少女春心动了想嫁人,我怎么好阻止人家的姻缘?况且,自从降生凡间以来还未离开过这偌大的紫寰城,倒想看看红尘俗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按理说公主要出宫是没人敢拦的,但若是让别家娘娘听到了净持公主私自出宫恐怕又是一阵念叨,舌根若是嚼到太后那里总会平白生点事端。好在我不受重视,平日做什么也没人监管,加上最近算命摆摊,与很多太监宫女混的熟,使了点银子托尚食局的典公公借了我们两套太监衣服,便跟随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们出了门。他们自然不知道跟我同行的“宫女”就是善巧公主,否则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放我出去。
奶娘本想跟着,被我劝止。毕竟万一有人来找善巧,她还得帮忙挡一下,直到我们回去。
紫寰城虽然还比不上我在天境的彤华宫大,但对于善巧这样的公主来说,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当我们总算从那长长的城墙门门洞里出来,眼前先是一片平整的空场,一排排的巡逻兵交互列队而过,远处栽种一排厚实的福木,将皇城与外面的百姓阻隔开来,不仅是人烟,连声音也越不过树墙,四下静悄悄的,以彰显皇家的威严肃穆。
等穿过那片不宽的福木林,一股暖融融的人气伴随着汇集了万千种声响的哗然扑面而至。几十步之外屋舍楼阁俨然林立,夹出一条条笔直的青石街巷。最中间的一条街最为宽敞,两旁除了橉栨节比的小楼阁舍,还有连成长龙的摊贩小棚。那路上车马如龙,人潮熙攘,穿梭不息没有停止的时候。脚步带起的尘土沸沸扬扬,在阳光中回旋飞舞。
这地方脏而拥挤,我看了一眼就想回去。可是善巧却不知为何兴奋得紧,她拉着我在最宽的那条道路上横冲直撞,恨不得到每一张摊位前都要停下来看一看。此时日近黄昏,天际爬上一片玫瑰色的晚霞,但大街上的人群却未减少,反而都推推搡搡往西边的市场流去。
城西有一条纵贯京城的扶桑河,两岸开满大红的扶桑花。河东有城隍庙和七星娘娘庙比邻而立,而今天的七星娘娘庙前已经结起了彩灯,众多妙龄少女在庙前供奉瓜果乞巧,待会儿还会有斗巧大会,比赛穿针引线,谁一次用一根线穿过的针孔最多就可以拔得头筹。善巧已经挤进庙里去拜织女去了,而我则懒得去里面凑热闹,与她越好一个时辰后在织女庙门口见,然后买了包糖炒栗子,一边嗑着一边往城隍庙里溜达一趟。
通过一道小庭进入神殿,城隍庙里灯火通明,城隍的黑脸塑像前供奉着瓜果香烛,檀香的味道萦绕在空气里。然而偌大的神殿,里面却没有半个人影,连看守的道士和尚也不见。就算今日是乞巧节,也不该这般冷清。
若我没记错,这帝都的城隍该是蒋文公。我进来这么久,却未见他出来请安,实是胆大包天,将来回到天境定要传他来一顿好打。
恰在此时,我察觉到殿中气氛有些古怪。城隍庙一向是城隍享受香火供奉之地,这里却感受不到半分仙气,反倒有某种几不可闻的浊臭气味隐匿在那浓重的檀香味道里。
意识到这殿中不对,我忙回到门边打算出去。可是那刚才一推便开的红木雕花门此刻却仿若千斤巨石纹丝不动。我又踢又踹,仍无法可施。
殿中烛火忽然于一瞬间通通熄灭,我陷入一片深蓝色的黑暗。那从大街上传来的熙攘人声也于瞬间变得遥不可及,有鬼魅的风呼啸回环。我全副戒备,环顾四周,汗毛根根竖起。看样子是某些胆子大的妖魔盯上了我玄鸟圣灵之身,想要用我炖个十全大补汤呢。
想想我堂堂上古战神,现在竟然沦落到被妖魔觊觎的地步。真真是神落平阳被鬼欺,呜呼哀哉……
“是哪个大胆妖孽敢打本宫的主意!”我先声夺人,大喝一声。
一股阴风扑面而至,腥臭腐烂的气息熏的我险些昏头。从那城隍像头顶黑幢幢的阴影里伸出来一只怪头,一张扁平的脸上颜色青白,披头散发,头颅下面伸出一根蛇一样长的肉脖子,那脖子上还生者不少肉色的短触角,随着脖子伸长的动作汩汩蠕动着。
这么丑的妖魔,当真超出了我的审美极限。我胃里翻腾不休,向后退了一步,最大限度地与那怪头拉开距离。然而一转脸就见另一张同样惨败的鬼脸正阴森森看着我,褶皱而湿肿的脸上一双眼睛漆黑一片不见眼白,腐烂的臭味喷在我脸上……
我吓了一跳,一把栗子都扬到了那张脸上。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两张脸一左一右盘绕过来,五张脸同时张开仿若被剪刀剪开过的巨口,那里面的牙齿尖锐,残留着血迹,似是想将我的头一口咬下。
五道尖锐刺耳的怪笑倏然炸开,我头被震得嗡嗡响,头晕目眩间隐约见一只怪头猛地冲我冲来。我连忙就地打了个滚,伸手抓住香案上一盏烛台用力掷向那用纸糊住的窗户。
烛炎的火点着了窗纸,不多时便有熊熊火光毕剥作响。我满地打滚躲避那五只怪脸的轮番攻击,灰头土脸,哪里还有半分优雅。好在那纸窗上被烧开的破洞已经够大了,我猛地站起身,喉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
只听大殿外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扑朔声,忽见纸窗外万千鸟影宛如自杀一般冲撞向门窗,我伸出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只见那些鸟影顺着我的手势汇聚成一道旋风,冲过熊熊燃烧的火焰飞入殿中,扑向那五只头颅。那些鸟儿伸出尖锐的鸟喙啄向怪头的眼睛,一阵阵恐怖宛如婴孩般的嘶叫声中,我躲到城隍像后,往上看去,便看见了那些怪头的身体,宛如某种肉色的黏菌一样附着在屋顶上,连着五根肉脖子,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人间的妖物长得愈发猎奇了。
此时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的鸟尸,他们毕竟都是为我而死,教我心中不大好受。我闭上眼睛,以灵识操纵群鸟飞出双八卦阵型,一个大太极套一个小太极逆向而飞,将那五个头困在中间晕头转向,左冲右突,却无法冲破阵型。我先天神女一身奇门遁甲的功夫可不是摆设,只可惜现在身无利器,又是凡人之躯,难以斩杀此妖,只有先困住它,想法脱身便好。
此时火势渐大,我本想从大火烧塌的窗口冲出去,头顶一道大梁却忽然塌了下来,险些砸到我头上。我一惊之下,心念一乱,飞鸟双八卦阵便也跟着乱了。还未来得及重新布阵,身后尖锐的嘶叫已至耳边。
我只觉腰身一紧,一段肉色脖子已经卷住我的身体,那张巨大到不可思议的嘴已经在我面前张开,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我挣扎不得,脑中空白,怎么竟要命丧这口臭妖物之手?
恰在此时忽然光明大作,原本紧闭的庙门被一股大力弹开。一道沛然水汽汹涌而入,原本肆虐的火焰一瞬间熄灭殆尽。那光华轮转中一蓝衣人凌空而至,广袖飞舞身姿矫健,我定睛一看,这不是闰土他儿子……小龙王敖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