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庄公十八年春，姜国战败，以边境两座城邑请和，黎姜两国立下城下之盟。盟约订立不久，黎庄公将大将军之妹宋凝收为义女，封敬武公主，谴使前往姜国向姜穆公提

亲，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结两国之秦晋。

宋凝从哥哥宋衍的口中得知此消息，心内滋味万般，悲喜交加。喜的是在这纷纭乱世，隔着战火硝烟，隔着关山重重，她终于可以与沈岸再次相见，悲的是自己作为国之良将，最终却只能以和亲的身份远嫁敌国，从此山高路远，怕是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为了家国之昌盛，人民之安宁而策马驰骋，南征北战。

但在这乍喜乍悲之下，依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甜蜜窜上宋凝的心扉。

她回想起那年冬天，桑阳关前，她与沈岸第一次相见。她早已听说过沈岸的名字，熟知他是姜国最年轻的将军，少年得志立下赫赫战功。她终于有了与他一较高下的机会，迫不及待打马上前，朗声叫阵，看到他策马缓缓而出，英俊刚毅的脸庞在白袍的映衬下淡漠清泠。她的战败是必然结果，因为从看到沈岸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失却了往日的冷静，失却了作为一名武将大敌当前时该有的果敢与武断。沈岸是如何在几招之内将她掼下马的，又是什么时候挑去她头盔的，她都不甚清楚，直到他看到她的一头青丝，怔忡地说了一声：“原是个女子”，她才回过神来。

那日沈岸没有伤她性命，也没有捉她回营，他只是挥剑勾起地上长枪，掷于宋凝身旁，淡淡地说了声：“你的枪。”便转身策马归阵。

宋凝看掼了沙场上的打打杀杀，一把紫徽枪伤人无数，也时常被人所伤。她深知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从来没有像这样，输的这么惨，却未受一点儿伤。每次看到她负伤而归，哥哥都会与宋凝提及她的终身大事，希望宋凝早日嫁得好人家，去过相夫教子的安稳生活，她总是坚定地说：“阿凝要嫁，也是嫁当世的英雄。”那日她提枪上马，看着沈岸高大的背影，黑色的战马，月白的战袍，巍峨如一座山。她想：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哪怕，他是敌国的英雄。

她回想起，苍鹿野一战，沈岸败在哥哥手下，所率士兵全军覆没，自己也身中数箭。那一夜凯旋的号角响彻天空，庆功的酒香弥漫军营，阖营上下把酒言欢，宋凝却在自己的毡帐中坐立不安，她不断地听到将士们述说着将沈岸战败的经过，她的眼前浮现出他的背影，马还是那马，人还是那人，只是无数支冷箭嗖嗖掠过，悉数钉在他的身上，鲜血渗透铠甲，他摔倒在朔风与黄沙中......宋凝待不住了，她趁着夜色，怀揣伤药跨马奔出营地。她想，不管他是否还活着，都要找到他。他在她战败时没有狠下杀手伤她性命，她也绝不会让他就这样葬身荒野被鹞鹰吞食。

天色微亮时，在浓烈的血腥味中挖掘了一夜的宋凝，终于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中找到了沈岸，当她抹净他满脸的血污，听到他发出的一声闷哼时，内心的震动似乎要将胸膛撕裂，她再也按捺不住，抱着沈岸痛哭失声：“沈岸，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去！沈岸，你一定要支撑柱，我一定要救活你，三日之前我落于你马下时你没有伤我一毫，今日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救活你！”

她回想起在苍鹿野近旁的那处山洞，为了减缓沈岸的伤情，她褪去衣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帮他御寒。他自昏迷中惊醒察觉，企图将她推开而不得，无奈对她说：“不必为了在下而毁掉姑娘一身清白。”她虽然在他胸口写下医者仁心这些字迹，却终究明白戎马生涯，风刀霜剑，她对一个敌国的将军又怎会存有仁心，只不过因为他是沈岸罢了。他的英勇盖世本就让她倾心，何况他又在刀口下保全了她的性命，他是她内心早已认定的，属于她的英雄。她为了他已经连性命都不顾了，清白又算得了什么？当沈岸推脱不开，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对她说等伤势好转便要登门提亲时，这一路上她为了救他所吃的苦都值了，伤口的疼痛，内心的恐惧，统统不值一提。她抚摸着沈岸再次坠入昏睡中的脸，难怪世间男女要将允诺对方的话语称为“山盟海誓”，原来承诺可以如此有分量，重重地刻在心上，成为再也难以掩盖的印记。她想起自己平生的志向：“阿凝要嫁，就嫁当世的英雄。”而今，她得到了英雄的亲口承诺：“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她不禁泪如雨下，握着沈岸的手，对他说：“沈岸，我就知道，我应该来的，我就知道。”

她回想起将沈岸带到雪山背后小镇上的一家医馆，托付给医馆里的那对爷孙，迫不得已要离开时自己摔碎的那块玉佩，那本是娘亲弥留前挂在她颈上的遗物，这么多年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不曾取下，可她知道和沈岸分别就难以再见，她与他之间隔着家国仇恨，何况她还是将他置于死地的敌将宋衍的妹妹。他虽然给了她许诺终生的誓言，但她连身份都不敢让他知晓，不管沈岸如何问询都不敢开口说话，只因怕被他知道是自己救他而失去存活之心，她太明白，沈岸这样的男子，可杀而不可辱，护国之信仰与统军之责任，比身家性命要重要百倍。他怎么能接受斩杀他五千将士，让他威风扫地的敌国将领的妹妹的救助？

可是就这样匆匆别过，她不甘心啊。几天来的相依为命，朝夕相处，对她来说虽然短暂却已然如同一生。即使今生再无相见机会，她也要留下点音信给他，她将那半块玉佩用绳线穿了，放在他的手心里。她知道沈岸醒来之后，会想起苍鹿野的这几日，会想起天寒地冻中紧紧依偎着他的姑娘，会想起他许下的承诺。即使他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当他握着她留下的信物，他所思念的，就会是她。

分别之后，宋凝回到黎国，有次听到哥哥和部下们议论姜国议和之事，也听说了姜国的镇远将军被人搭救回府，养好了伤，继续统兵的消息。她不露声色，心下却十分开心。为沈岸的伤好回府开心，也为两国的议和开心，如此一来，她和沈岸，再也不是敌人了。

她想起哥哥那日下朝回来，忧心忡忡地对她说：“阿凝，国君意欲收你为义女，以公主的身份嫁于姜国的镇远将军沈岸，以结秦晋之好，暂熄两国战乱。你若不愿意，哥哥拼死也会护你。”她终日思量，依她的性子，报效国家的方式，就是开疆辟土战死沙场，她是绝对不愿背井离乡远嫁他国去做什么和亲公主的，可偏偏要嫁的是沈岸。她想起当日在苍鹿野的山洞中，沈岸对她说等伤势好转就来提亲的誓言，想起那几日他们的相依为命，想到自己要嫁就嫁当世英雄的梦想，想到她对沈岸的不舍与挂念，想着自己即使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姜国，也有沈岸可以依靠，便接受了国君的安排，获封“武敬公主”，以待大婚到来。

在提亲的队伍折返之际，宋凝匆匆修书一封，她原想在信中写下苍鹿野那三日，与沈岸之间的幕幕场景；写下对他们之间美好开始的希冀，和幸福将来的憧憬，可她又觉得这一切都不必言说，她所记得的，沈岸也会记得。于是她提笔挥毫，只简短地写下：沈岸，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你一定要珍重。随信附上半块玉佩，她相信沈岸只要看到这玉佩，就会知道她是谁。

出嫁那日礼乐齐鸣，送亲的队伍熙熙攘攘，街市上人头攒动，黎国的百姓对宋凝这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奇女子本就十分爱戴，何况今天她又为了免除他们的战乱之苦而远嫁他国，他们高呼着“敬武公主”，祝祷她长寿安康。宋凝坐在官轿中，看着宫墙城阙逐渐远去，内心充满怅然之情，每次她随军出征，踏出城门时都身着战袍，高骑战马，紫徽枪寒光凛凛，而她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只有今天，她浓墨重彩凤冠霞帔，恢复了一个女子的极致美艳，却不知这一去，何日再归来。

大婚仪式毕，她被送入洞房。沈岸在前厅酬待宾客，还没有回来，宋凝坐在花烛暗影之中，回想他说过的那句誓言：“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她想他读了她的信，收到了她的玉佩，已然知道了她是谁。久违了，沈岸，我要让你记住我最美丽的样子。

突然之间，喜帕被重重挑开，沈岸就站在她的眼前，她抬起绽着灿烂笑容的面庞抬起头看着他，目光交接之时，他明显地愣了愣，就如同那日在桑阳关前，他挑掉她的头盔那一瞬间的表情。她害羞地垂下眼睛。耳边却传来生硬的声音：“你可知今夜坐在这喜床边的人，原本该是谁？”

宋凝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抬头问他：“什么？”

“我听说，是你哥哥向黎国公提议，让你我结亲。为什么是我？宋凝，难道你们没有打听过，我已经有未婚妻？”他眼睛一如当初在桑阳关前短兵相接时她看到的那样，冷傲疏离。

他已经有未婚妻？既然他有了未婚妻，为什么在苍鹿野还要做出要娶她的承诺？他难道忘记对她的承诺了吗？

她心下茫然，手足无措，只喃喃低语：“可是你说你要娶我。”

他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冷冷笑容，原来笑也可以这么锋利，如同刀子割入她心里：“终究我也只是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从之理？只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也烦请你不要从我这里要求什么。”

“我没有想从你那里要求什么，我只是...”只是怎样？只是相信了他的承诺，所以千里迢迢找他来兑现一个早已被他抛之脑后的诺言吗？

“那便好。”说完这三个字，沈岸拂袖而出，留下错愕的宋凝独自在洞房里。

夜深露重，烛泪阑干，她解下头顶沉重的风冠，脱下身上繁琐的霞帔，立于窗边，久久不能平静。与沈岸相见的情景她设想过千种万种，却没料到会是今日这般情景。

在沈岸的眼中，她仅仅只是敌国大将的妹妹，强迫他和亲的公主，毁掉他婚姻的罪人。她明明写信给了沈岸，可他为什么没有回信告知她已有婚约之事，她宋凝虽然得到过他的承诺，可丝毫不愿插足他与别人的婚事，因为她也是有着自己的骄傲的，如果不能对她一心一意，就是盖世英雄她也不会嫁。

思绪未平，已是天明。

那天之后，宋凝再没有见到过沈岸，但她在将军府的日子却就此展开。既然沈岸已经有了想娶的女子，既然他已经忘却当初与她相依为命之事，也忘却了自己许下的誓言，既然他说了彼此互不相求，那就这样吧。

世间女子总看重山盟海誓，可宋凝明白，那正是因为人心难测，许诺太轻。当初她救沈岸，原也不是为了得到他什么回报。既然他不放在心上，她又何苦耿耿强求？遗憾只在，她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和亲，如今身不由己，不能轻易离开沈府回到黎国而已。

日子还得过下去，她肩上的担子还得担下去。虽然宋凝自小习武，性格豪爽，又在哥哥的庇护下成长的纵性张扬，但她始终有一腔爱国热血在心中奔淌，她想起连年战乱带来的生灵涂炭，想起百姓们的颠沛流离民不聊生。既然和亲能够让战火暂熄，她又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

宋凝每日准时给老爷夫人省安，帮忙料理府中大小事宜，闲暇时坐在水阁边读读书，在庭院里练练枪。虽然还会无数次怀念起驰骋疆场的岁月，也会无数次怀念故乡的明月与山川，但她再也不允许自己去回想与沈岸之间的一点一滴。他与她，一个轻许，一个轻信，归根到底只是一个儿戏。她只希望姜黎两国不要再起纷争，待得一个合适时机，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回到自己日夜牵挂的战场上去，千里关山，策马纵横，这才是一个战士该有的追求与信仰。

她宋凝是个奇女子，岂肯轻易任此生，白白蹉跎于一个不爱她的人身上？即使那个人是当世英雄也不行！即使那个人是沈岸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