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天空越来越寂静,除去风声再也空无一物,月光下,相对而谈的两人形影在甲板上渐渐拉长。
“乐公子无须自谦,你天资聪慧,颖悟极快,又有定国公和清姣两位亲授剑术偃术,依今日所见,谢某觉得你无论是剑法还是偃术修为,均是大有潜力。”
“嘿嘿,多谢谢伯伯夸奖,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偃术倒好,但剑法……”乐无异摇了摇头道:“我恐怕是不知道让老爹失望多少回了?”
“这,何出此言呢?”
两人相向而立站在甲板上,谢衣看得真切,月光照耀少年的面庞皎洁若雪,却掩不住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惆怅。
“谢伯伯,其实我……并不爱学剑。”
“小时候爹爹就常常逼我学剑,可我就是不喜欢,我似乎生来潜意识里就觉得,剑是一种杀戮的兵器,它会伤害很多人,并不能给人们带来幸福。”
“剑法武艺,也并非只可用于杀戮一途,谢某相信世人习得武艺者,多数还是愿以防身健体,并非仗势欺人。”
“这个道理,其实我也明白。而且小时候爹爹娘亲就说我的身体不好,如果不好好学剑法,可能是无法安然长大的,所以我还是被他们教导着去学了。”
“哦?”谢衣沉思片刻,道:“乐公子今日白日里的情况,我倒也有所见,莫非……”
乐无异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下了头,以右手轻覆胸口,缓缓道:“我从小开始,就常常受疾病所苦,每一次生病的时候,都会感觉得这个胸口仿佛碎裂一般的窒息的痛苦。听我娘说,常常我会因为生病高烧昏迷上好几天不见醒,甚至有几次,她都会觉得,我可能熬不过去了。”
“乐公子和你的家人可曾寻访过郎中上工,以解病症呢?”
“为了我,爹娘早已费了无数心力,在我十岁年那年,爹爹和娘亲就已是请遍了长安所有名医,用尽了天下名药但都不见效。所以为了保我平安长大,爹爹和娘亲才一直鼓励我学习剑法,强身健体,据一些医师们说,这恐怕也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可以暂缓我的病症……”
无异忽然停了下来,望着虚无的天空,仿佛在回忆着最深处的记忆。
“我记得有一次,一位医师为我诊过脉后,就和爹娘一起离开了我的房间,我偷偷跟去,听到他们说……”
那个孩子,若以现在的情况下去,恐怕命数,难再活过五年。医者如是说。
那一刻,爹爹和娘亲的神情,是无异一生都无法忘却的记忆。
爹爹一向严肃的脸上,更如同封上了千年寒冰,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载。
而娘亲,无声的眼泪垂落下,没有放声的哭泣,却仿佛有一把利剑,深深刺痛了那个门外偷听的孩子的心。
事实上记忆里,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娘亲哭,有好几次在昏昏沉沉的病中,他都看见娘亲守在他的床前,痴望一般的看着病中的他的脸,伤心的泪一滴一滴从娘亲眼里流出,滴在他的手心里滚烫滚烫的。
他常常在想,那个时候的自己,恐怕是病得难看极了的。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好想自己能够抬起手,帮娘亲拂去脸上的泪水。
可偏偏,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哪怕只是动一动。
“后来爹爹就更严厉逼我学剑,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那是为我好,总是执拗不肯学剑,直到有一天……我遇见那个人……”
“……”
无异从怀中默默掏出了一只偃甲鸟,偃甲鸟柔软的羽毛在月光下隐隐反射着漂亮的清辉,鸟儿安静在无异手里扎着眼睛,无异把它轻轻捧在手心里,仿佛一个稀世的珍宝。
“那个人是个偃术高人,在我不肯学剑和爹爹闹脾气失落哭泣的时候,他送了我这样的一只偃甲鸟。我从来没有想到,一只木头做的小鸟,能做得那么漂亮,飞起来的样子就像真的一样灵巧,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了偃术,原来是那么神奇,那么有趣……”
夜晚的风凉凉地吹过,一片寂静到了沉默的虚无,少年的梦里却永远停留在记忆里那个春天,有漫天飞舞的花瓣在长安故里纷纷扬扬落下。
“所以乐公子,就因此喜欢上了修习偃术?”谢衣笑着问道。
“是啊,确实是那之后,我开始缠着娘亲教我偃术的,但是那个时候,我对着他时,我却丧气的说自己恐怕活不了多久……”
无异突然沉默了,谢衣轻轻道:“乐公子,怎么了?”
“就在听完我的话之后,他……对我说……”
孩子,命运,决不是不可以改变的,人生在世,生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绝不要轻易放弃你自己。
回忆恍惚昨日,这每一字每一句,都似陈年的印记,刻在少年的脑海深处,仿佛燃烧的火焰点亮了彼方的灯塔,照亮了那个昔日迷惘中的孩子。
“后来他就和我定下一个约定,只要我答应他好好学剑,五年之后我剑术有成,他就答应教我偃术。”
沉默在两个人间散开。
“那么,那个人后来出现了么?”
乐无异笑着摇了摇头,道:“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人,我后来才发现我连他的名字也忘记了问,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无处寻找他,虽然我问过娘亲,但娘亲说他只是个普通过路人,也许错过了,这一生都不会再见。”
“……”
“那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只偃甲鸟这么多年依旧捧在我的手心,也许我会真的当那一切都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