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异忽然想起了沈夜之前所言。
本座在想,要是让谢衣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和今日之事,不知他会作何想法——
你师父死的时候,本座就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一点一点消失了生命,不仅如此,在他死后,本座还下令把他大卸八块,连一寸尸首,我都没给他留下。
彼时不明其意,如今看来,这原来是在嘲笑他么?
乐无异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了方才的错愕,也没有反驳他的任何话,只是以平淡到如无波之水的语气重复方才的话道:“师父他……再也回不来了……是吗?”
瞳向来冷漠的容颜微微有些意外,那仅剩一只的眼睛仿若地狱黑鸦,看着眼前少年执着的凝视。
生灭厅是流月城法场,拥有对一切在流月城犯下过错的人的生杀大权,作为生灭厅的主事,瞳见过很多身陷于此的人的神情,或惊恐或痛恨,却没有一人如眼前的人一般。
少年的眼是纯净透亮的琥珀色,他的眼神中看不出悲喜,却仿若流月城上那一轮皎月的银辉,叠映着这片只剩下死亡气息的流月城。
瞳犹豫了片刻,对着少年点了点头。
“偃甲人聚灵石已碎,承载其品性、思维和记忆的冥思盒也已被毁去,纵然谢衣本身能再造一具一模一样的偃甲人,其品性思维也很难完全仿造,造出的新偃甲人,也终归会与之不同——”
“这样啊……”
少年喃喃道。
就算是一具偃甲人,生命一旦逝去,也永不重来,是么?
少年无奈摆了摆头。
既然如此,他和我们的生命,又有何差别?
乐无异松开了紧握的手,淡淡露出了一个笑容的表情。
“他曾救过我的性命,曾传授我剑术偃术,他是我的师父,就算他不是谢衣,这一点也不会有所改变。”
少年和瞳对望着,眼神间的坚定丝毫没有退让。
“……呵,有趣!”七杀祭司淡淡笑道:“你和谢衣年轻时,果然有着几分相似。”
“什么……”
“罢了,该说的,我已说明了。乐无异,你接下来的遭遇,就看你的造化了。”
瞳注视着他片刻,眼神已不似方才冰冷,隐约多了点柔和。
“十二!”
名唤十二的年轻人闻声而入,立定于瞳的身边行礼道:“七杀大人。”
“你派人将乐无异囚入黑暗之间。”
“是!”
“乐无异,我以蛊虫封住了你的经脉,我警告你不要轻易妄动灵力术法,否则蛊虫必会反噬你之身体,到时候你的小命必定不保。”
仿佛早已不屑这死亡的威胁,乐无异的表情没有任何慌张错愕,十二唤来了两名低阶祭司装束的下人,两人一左一右押着乐无异,乐无异倒也不反抗,只是随他押送而去。
乐无异被两位祭司押着踏出房间之时,瞳忽然开口:“我想,或许你尚不知你师父真正的名姓。”
乐无异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转过身淡淡回头看了瞳祭司一眼。
“那位偃甲人临世之时,谢衣,曾为之取名忘川。”
“师父……忘川……”
师父,你……是不是……五年以前……去过长安?
无异为何有此问?
我只是总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就见过师父……就好像……
没有,五年前我一直在纪山未踏出半步,更未去往过长安。
当初静水湖中的种种对话,忽然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十年前的初遇,五年来时光种种,乐无异觉得忽然有一盏灯,拨开了混沌的思路,让他终于看清了一切。
“忘川……”
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饮罢忘川水,忘却生前事,从此踏入轮回归途。
乐无异走出去以后,瞳在那里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请你转告沈夜,师父生前留下的愿望,我还是会去替他完成,只要我活着一日,就必定会阻止流月城、阻止心魔继续危害人界。”乐无异坚定道:“谢衣也好,师父也好,他们生前来不及完成的事,我定会替他们完成。”
“阻止流月城……阻止心魔么?”脑海里回荡着乐无异走之前最后留下的话,瞳无奈笑了笑。
尘封的往事忽然忆上心头,那一年的流月城也如今天一般冷,就在那一年,他决定要应允心魔为他效力。
眼前,忽然缓缓走来了一个墨绿长衣的年轻身影,清秀的脸庞上永远是如春天一样的温柔,在这永无天日的流月城内,那人的身上却永远找不到一丝黑暗的气息。
彼时他问过他,如果有一天,他需要杀死另一个人来让自己活下去,他会怎样选择?
他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答道:“如果真有那日,谢衣倒宁愿从此身坠无间,永世再无轮回。”
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谢衣终归有一天,会离开这流月城。